第37章 因果的因果

最后一节课上英语，新月在课间小心翼翼清点好全班同学的资料费，又仔细用黄色皮筋捆扎起来后，才转回身拍醒顾修正，“别睡了，一共630，你点点。”

        新月的一巴掌拍得有力又精准，瞬间把围绕在顾修正脑袋旁的瞌睡虫都吓跑，顾修正揉着眼睛从新月手中接过那一摞纸币，点点头，“好。”

        英语老师依旧像往常一样拎着长方形的磁带机走进教室，将插头插进电源摁开按钮听了几句后皱了一下眉头，大家对英语老师的动作已经习以为常，除了期末考试的复习课，几乎每节英语课都要听录音，而英语老师同时教两个班，所以每次上课前总要花几分钟时间将磁带后退前进，前进后退，定位到每个班级应有的进度上，只是今天，似乎出现了一点儿小意外。

        “高凤超，你来。”英语老师边说边将磁带从机器里拿出来，放到眼前简单瞥了一眼后交到跑到跟前的课代表手里，“这是上册的磁带，你到我办公室把下次的磁带拿过来，磁带就在我桌边的小盒子里。”

        “好。”高凤超点点头，很利落地接过老师手中的磁带走出教室，向办公室方向小跑。

        “大家先背背单词，不要闲着。”

        新月正想翻到课本后面的单词表，忽然看到尤小蓝转回头盯着她，并向她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笑得怪怪的，让人心中有些发毛。

        新月很快意会了尤小蓝那个笑容的含义，却没当回事儿，只是淡淡回她一笑继续翻开单词表，轻声念起了单词，新月不是傻子，更不笨，女生之间的小心思她都明白，只是懒得挂心，班里有两个英语课代表，老师倚重哪一个，被剩下的那一个总会心里吃味儿，新月最开始的时候也在意老师对自己的态度，希望得到倚重和偏爱，毕竟那时候的她境遇困难，急需得到除曹丽丽外其他老师的喜欢才能在同学们面前重新抬起头来。

        这样的想法固然肤浅，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年级小丫头又能想到什么深沉的好办法来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新月在受伤之后才有的警醒和戒备让她懂得了努力上进的重要性，学习成绩要好，三好学生要争，中队长要争，团委老师眼前的得力干将要争，大大小小有名的比赛也要参加，新月没有给自己留丝毫余地，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努力就会任人宰割，虽然她分不清那些她努力争取、努力上进的东西到底会给她带来多大用处，但总比一无所有要好，只是最近，有点儿疲惫。

        一个人的强大是否要靠着别人的认可和表扬来体现，新月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些惶恐的，这两年大大小小她用力挣来的荣誉似乎只是在表面上糊了一层好看的纸膜，纸膜之下的自己仍旧脆弱不堪，她很害怕一阵风吹来就会将自己轻易刮倒，更害怕自己挡风的能力不够而没办法保护心中想保护的人。

        书页上的黑体单词这么多年依旧长了一副迷人模样，有人爱它们，也有人恨它们，新月忽然翻到最后一页的封皮，果不其然看到一片空白的雪白，她用指尖温柔地扫过那片闪着光泽的雪白，落到谷底的小新月曾经躲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拿圆珠笔在那片雪白上一字一句地认真写下——我要争气，不再丢脸，我想成为奶奶的骄傲。

        奶奶，我想成为你的骄傲。

        ~~

        高凤超在跑往英语组办公室的路上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的，不知是因为跑动的原因还是其他，她无法抑制自己内心自然生出的小小优越和开心，虽然这种欢快的想法对自己的好朋友新月来说有些残忍，但英语老师更看重她而带来的虚荣感很快压倒了力量薄弱的歉疚和自责，甚至连跑动的步伐都比平时要轻快许多。

        英语老师其实是喜欢自己多一点儿吧，否则为什么让她去办公室取磁带而不是言新月呢？而且英语老师随口说出她的名字时是那么熟稔自然。

        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英语老师不舍得让新月跑腿？而想将更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这些纷杂的念头没有顺序也没有逻辑地在脑海中闪过，高凤超发现自己最近有些患得患失，她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和喜欢，不仅仅来自于老师，更来自于身边的同学，可不知为什么，高凤超直觉般地感到大家都不喜欢自己。

        比如当英语老师罚没背过课文的同学去找课代表背时，大家都会选择去找新月背，而不是她高凤超，每当这时，高凤超内心总会涌出蔓延到四肢的屈辱，她也尝试过给背不出书来的同学放水，忍住厌烦装出一副温柔的样子不断给愚笨的王花花提示，一篇简单的课文她要耐心提示好几处王花花才能顿卡结巴着背出来，可即便是这样，她努力语气温柔，安慰和善，大家还是更愿意去找新月背书，似乎很多理由，又似乎没有理由。

        只是喜好，只是感觉。

        然而最令她自尊心受挫的是新月的态度，就像第一节课间新月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知道新月讲的是实话，是因为把她当做好朋友才会直接将那些话讲出来，平时的言新月滴水不露，温暖和善，聪明又周到，绝对不会留一丝语言上的把柄给人家，可就是新月那副不在意、明里暗里轻视的姿态，才让她愈发觉得难堪。

        新月是中队长，是除曹丽丽外所有老师都器重喜爱的学生，严老师器重她，作文大赛总是推荐言新月的名字，替代了团委老师职位的辅导员喜爱她，学校里有什么活动总爱叫上新月，就连英语老师，或许高凤超不久前快活的心在跑过几道走廊后仿佛也改了方向，沮丧地可悲，她只是一个英语课代表，是一个对方压根不放在心上的小小课代表，可她心里不知道有多看重这个会给她带来满足感和虚荣感的小职位，高凤超觉得自己很没意思。

        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新月，高凤超脑袋乱成一团，却怎么也想不通。

        ~~

        新月和顾修正把每个年级负责打扫操场的区域都检查完后，天色已经有些黑了。

        “走吧，你爸爸来接你吗？”新月整理着桌面上的文具稀里哗啦扔进书包里，侧头问早已收拾好东西闲散站在一旁等她收拾完锁门的顾修正。

        “他没空，我自己回家。”

        “啊这样”新月有些不好意思让人等自己，加快了手中收拾物品的速度，然而在看到桌洞左边叠放着的几张薄薄的纸币时，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顾修正，我我”

        顾修正站在教室门口用手指勾着钥匙来回晃着玩，看到她脸色不对也一愣，走过来，“怎么了？”

        “我们小组的资料费我忘记夹进去了”新月欲哭无泪，班里统一买的数学口算题，她负责收齐统计好交给曹丽丽，期限截止到今天下午放学前。

        曹丽丽阴沉不定的目光似乎就在眼前，从头到脚将她上下打量，新月不害怕曹丽丽，然而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是不是又要再次泛起波澜，而且是自己送上门给人家奚落。

        新月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思考她要怎么办，却意外地看到一旁的顾修正一脸尴尬的表情。

        “你先回家吧，”新月愁眉苦脸，没力气地朝他摆摆手，“钥匙给我，我来锁门。”

        “这事儿怪我我没有点数”

        “”

        “别着急，”顾修正很快恢复了平时指挥若定的本色，从她手里拿过被漏下的资料费，“曹老师的家好像离学校不远，我记得地址，我们赶过去把钱交给她。”

        “见到曹老师就说是我忘记了，你不要说话。”

        新月愣了一下，背好书包跟着他出门，小声道，“谢谢你。”

        顾修正没应声，默了半天，直到走出教学楼，才不咸不淡地扔出一句，“不要挖苦我。”

        新月哭笑不得，猜不透对方到底是真性情还是冷幽默。

        曹丽丽的家的确距离学校不远，只不过七拐八拐的小巷子绕得新月有些头晕，傍晚的天色有些黑了，新月着急之下又忘记戴围巾，此时鼻头和嘴巴冻得通红，在冬日半黑不明的傍晚里颤巍巍地冒出一小团一小团的白色雾气。

        “前面那家就是，绿色铁门的。”

        新月用手套遮住半个脸颊，踮起脚尖伸头往顾修正指的房屋位置打量，两层平房小洋楼，虽然算不上气派，可装修得却不错，大门似乎是新刷上去不久的油漆，上面还贴了红彤彤的的结婚喜字，显然这间屋子的主人最近好事来临，房屋也沾光跟着重新修缮整理。

        “我们过去吧。”

        新月点点头，两人刚要抬脚往前走，突然听见屋子里传来大声的吵嚷，她和顾修正尴尬地定在冷风里，愣愣听着屋内女人吵嚷的对话传入耳朵。

        “你不嫌丢人呐，眼看快35了，你打算让我跟你爹养你一辈子吗？吴婶前两天跟我谈起你，我羞得都抬不起头，这张老脸被你丢沟里了，不孝顺不孝顺”

        “我怎么了啊？我怎么了？你女儿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让你丢得没脸？我哥不务正业整天喝酒打麻将你怎么不嫌丢人？我不孝顺那我哥孝顺吗？每个月的工资我哪次不是交给你？我哥娶媳妇用的都是我的钱，我连买件新衣服都要伸手跟你要我自己挣的钱，还要被你骂败家，从小被你骂到现在，你们公平吗？”

        “臭丫头，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新月从小听过、也看过无数次类似这样的吵骂，闭上眼睛几乎可以想象出此时老人瞬间变化的脸色，眼睛瞪得苍老丑陋，身上留着同样的血，刀子捅到对方心口上不怕救不活，拉拉扯扯一辈子总能死而复生。

        “哪有跟自己爹娘讲公不公平的？你的钱不交给我和你爹你还打算交给谁？给你哥娶媳妇盖楼花点儿你的钱怎么了？那是你应该做的！这么臭的脾气，活该没有人要你，哎呦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个讨债鬼”

        街上渐渐亮了灯，寒冷的天气并没有因此带上多少暖意，新月低头用脚尖摩擦着地上的小石子，轻声说道，“我们先回去吧。”

        返回的路上和来时一样安静，飘香的饭菜诱惑鼻尖，关上门的家家户户不知又在上演着怎样的人间悲喜剧，新月突然仰头望着头顶上暖黄的路灯，两轮小圆月倒映在她的眼睛里澄波明亮。

        “我发现，”新月长长呼出一口气，团团白色几乎将她的整张小脸都包围，小女孩从白雾中露出清亮的眼睛，嘴角不经意弯起温暖的笑意，“我突然不恨曹丽丽了，以前我是说以前，每次曹丽丽为难我，我都恨不得但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恨她了。”

        顾修正没有讶异于新月突如其来的没头没脑的摊牌，他歪头望着身边的女生，表情淡淡，又带着些玩味的揶揄。

        “是因为看到对方可怜的境遇，所以怜悯心和报复感冲淡了心中的愤恨和不平？”

        “不是，”新月笑了，不客气地送给对方责备的白眼，“干嘛把我想得那么坏？”

        她像除去紧箍咒的孙大圣，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是因为有原因，曹丽丽变成曹丽丽是有原因的。”

        新月低下头，又小声补上一句，“只是她确实不该再去那样对待别人，循环再循环，大家都会痛苦，而且很多人是无辜的，他们没道理受到那样的对待，不公平。”

        新月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自己也有些语无伦次，只是她明白，每个人都有原因，因果的背后牵连着千丝万缕的因果，她不过突然觉得释怀，曾经受过的伤害、遭到的打击所有的这些统统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她看清了背后的因果，就不会再觉得委屈。

        “所以明天你去找曹老师把资料费补交吧。”

        新月正在情绪澎湃地感受人生，冷不丁被顾修正不解风情地打岔，瞬间觉得人生不可爱了。

        天空有细细的雪花飘落下来，老天爷也为她的人生制造浪漫，新月觉得胸口中抑郁已久的浊气被降龙十八掌统统打出了体外，整个人轻快地要飞起来去踩云朵。

        她莞尔一笑，朝顾修正做个鬼脸，蹦蹦跳跳跑远了，只留下无赖的一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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