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过去的，现在的

新月渐渐开始看卞蒙向自己推荐的书，寒假时张大海借给她的那些书新月早已看完，整齐地装在喝完的伊利牛奶的纸箱子里，等到七月份张大海再放假回来时新月就还给他。现在这段无所事事的空窗期，卞蒙借给她的书便占据了她近乎所有的闲暇时间。

        于是高一年级集体乘交运大巴出发去实践基地的那天清晨，要不是奶奶死命把昏睡得像死去的猪一般的她从床上拖下来，言新月同学绝对会华丽丽地错过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基地集训。

        将将卡着出发时间跑到学校并找到自己班级的客车爬上去时，言新月顶着班主任要杀人的两只往外冒火的眼睛大气不敢出，老老实实捏紧了书包带从班主任的鼻孔下低头走过去，就近找了个空位置，抱着书包乖乖坐好。

        然后被人小声提醒了一句。

        “新月，这是班主任的座位啊”

        “”

        很多班级的车都已经陆续开走了，他们班被落在了最后面，此时司机师傅才渐渐发动了车子慢吞吞追了上去，新月用非常惭愧且真挚的眼神看着班主任，满脸写着自责和认错，班主任瞪了她一眼后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和班长交代着一些行程事项。

        新月松了口气，赶紧站起来去找别的空座，早晨五点多，这个季节的天色虽然已经明亮，然而车厢里灰蓝色的窗帘差不多都被放了下来，光线昏暗，摇摇晃晃，大家哈欠连天地缩在座位上昏昏欲睡。

        新月好不容易在大约第五排的一个空位置坐了下来，不过几乎是她的屁股刚刚挨到座位，坐在窗边的女孩子略显冷淡的声音就响起。

        “这个座不能坐，安全带坏了。”

        新月一愣，“姚倩？”

        她扭过脸，这才发现把脑袋靠在窗玻璃上并且用窗帘盖着脸睡觉的女孩子原来是姚倩，姚倩扯开了脸上的窗帘，睁开眼睛，看着她嗯了一声，似乎是起得太早，声音还有些沙哑。

        “你怎么来这么晚？”

        “昨晚看书看到太晚了。”

        “看到几点？”

        新月顿了一下，“四点”

        “什么书？”

        “《湖畔杀人事件》，作者叫东野圭吾，一个日本的小说家。”

        姚倩点点头，语气仍旧平直得没什么情绪，“好看吗？”

        “很不错。”

        姚倩再次点点头，问完了她就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将头歪到一边盖上窗帘继续睡，抛下还在望着自己愣神的言新月。

        默默地盯了一会儿，扭过头，看到班主任正慢慢从第一排向后走来，检查每个人的安全带是否系好，她微不可闻地叹息，再次抱着书包站起来，动作很轻地往车厢后面走。

        车里前面和中间的座位都已经坐满了，只有靠近车厢尾部的最后两排还有几个被挑剩的空位，经过一段不平的路面时，车里猛烈颠簸了好几下，新月踉跄着走过去，赶紧轻轻拍了拍坐在外座的一个男生，示意对方将占满座位全部空间的两条长腿稍微往里收一下，好让自己进去。

        灰蓝窗帘仿佛在车厢里设下了一个困倦而静谧的结界，新月感觉自己的脑袋一半是清醒的，另一半还在迷糊，视线下方的男生穿着宽松的浅灰色字母卫衣，卫衣的帽子被他扶了上去，戴在头顶，大家都困得在补觉，只有他一个人，低头玩着手机，屏幕的白色亮光略显刺眼，将男孩子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反得格外亮。

        “不好意思，我进去一下。”

        新月伸出手在碰到男孩子衣服的那一刹那，早晨稍微慢了半拍的反应依旧让她在触碰到对方的那一刻认出了他是谁，可惜已经晚了，座位上的辛烨顺着她的动作摘下了卫衣的帽子，然后微微抬头。

        手机被他反扣在膝盖上，屏幕变黑，周围的亮光离开，然而当他抬起眼睛，目光在和新月猝然相撞的瞬间，新月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他在灰蓝窗帘飘动带出来的那一泻光影下越发明亮的眼睛，像夜色深处的星星，沉静热烈，摄发毫不逊于太阳的光芒。

        两人都有些微微愣怔，目光一上一下，安静对视着，新月早已收回来的手无措地放在前座的椅背上，明明对方还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起，不小心将坐在前面的女孩子的几根头发抓在手里，逐渐握紧了。

        直到对方嘶了一下喊疼，新月才惊醒过来，连忙松开手，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声音很轻很小，不知对谁说，视野里男孩子的头却在那一刻轻轻偏了过去，她看不到他的眼睛。

        “干什么呢？还不坐下！”

        走近的班主任看到她还在傻站着，有点生气，轻声呵斥了一句，新月抿紧嘴巴，抬头望了一眼最后一排长座位最中间的空位置，余光里辛烨的姿势未动，然后两条腿却极其明显地往里收了许多，空了一大块空间出来，足够她通过。

        新月没有再多想，抱着书包经过再次垂着眼睛看手机的男生，坐到了里面。

        辛烨左边的胳膊肘搭在两人中间的扶手上，新月微微侧身去拉安全带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她的手指微微发凉，辛烨的皮肤却温热，他极轻地缩了一下，等新月扣紧安全带坐好后，目光淡淡掠过身边，发现辛烨那只放在中间扶手上的胳膊已经收了回去。

        心情有些梗。

        新月感到很疲倦，她扭脸看向窗外，暗淡的风景从窗帘的缝隙时隐时现，大同小异，她的脖子始终保持着挺立而僵硬的状态，一动也没有动，这是他们绝交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距离最近的一次。

        不再亲近，不再有默契，不再熟稔，也不再亲密，有的只是陌生和疏冷。

        他们的身体隔得那么近，心却那么远。

        也许是一夜几乎没怎么睡的缘故，不久之前小说里的故事、场景以及书中的人物名字还在她的脑海中上下浮沉荡漾着，客车在平稳和颠簸中反复交替，清醒的意识在一点点被困意攻占。

        她一边迷迷糊糊回想着小说的情节，一边却在用力回忆初三那年，他们到底是如何绝交，如何一步一步变成现在的局面。

        回忆在颠簸里变得混乱无力，新月的意识终于模糊到撑不下去了，头一歪，靠在灰蓝色的窗帘上，睡着了。

        初三最后几个月的时间，连教室里的每一块地板砖都透露着兵荒马乱的味道，老师们和家长们都在说，中考要比高考残酷，考不上高中的大批学生将会面临着残酷的分流命运，电视新闻里也在说，现在的中考一年比一年难，那些考不上重高和普高的孩子都去哪里了呢，这些孩子将来的命运该何去何从。

        自从辛烨告诉她要考德馨高中的体育特长生后，新月在学校里就很少看到辛烨的身影了，他总在外面集训比赛，偶尔回到学校，新月发现他会比上一次回来时晒得更黑一点。

        搭配上剪短了的头发，男孩子抽条的身体慢慢伸展有力，原先俊朗但略显稚气的眉眼多了几分锋锐，包裹在漫不经心里，不笑的时候酷酷的总也没有表情，然而遇到开心的事情弯起眼睛笑的时候，眉眼的冷冽和散漫浸在笑容里一下子晕开，澄亮的眼睛里笑意点点，仿佛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望着她热烈大笑的男孩子。

        于是夏初的傍晚，刚结束完一个重要比赛回来放半天假的辛烨站在操场边，等新月一起去食堂吃饭，经过他身边的女孩子和男孩子都在忍不住回头望向他窃窃私语时，新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个和自己从小一起在泥湾里爬爬滚滚，弄得全身脏兮兮的男孩子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并没有比吴忧差到哪里去。

        辛烨原本在无聊地盯着脚下的草皮看，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抬头看到新月的时候，眼睛忽然亮起来，开心地朝她挥了挥手。

        像从画里走出来会发光的少年。

        原本倒没什么，只是新月忽然之间对辛烨的新认知，以及后面的朱思嘉和几个男生挤眉弄眼，极其故意的哄叫，让新月的头皮紧紧的，她快走两步，和辛烨并肩，似乎是想甩开身后怪声怪气的暧昧笑声。

        辛烨好像很开心，他对周围的起哄充耳不闻，全当做无聊的背景音，只是耳垂明显有些红，只是看着她笑，也不说话。

        新月没有他的厚脸皮，只能走得更快一些，让那些令自己头发都快竖起来的哄叫被远远抛在后面。

        “你回来了？”她稍微有点儿不自在地打了个招呼，不过仍旧笑着。

        “回来了，食堂今天做没做宫保鸡丁？中午没吃饱，现在超级饿，我觉得我能吃三碗米饭。”

        坐在喧哗嘈杂的食堂里时，最后端着两碗满满绿豆汤的辛烨走过来，他小心翼翼将碗端在胸前，抬起手臂，新月看到他的胳膊上贴着好几个创口贴，坐下时，小腿和脚踝上也有，青青红红的伤痕，旧的添新的。

        “你怎么弄的？”

        新月把桌子上的三碗米饭都推到辛烨那边，皱眉指了指他胳膊上的创可贴，不解地问。

        辛烨瞥了一眼，没当回事似的摇头，“训练的时候不小心碰的，没事儿，不是太疼。”

        两个人吃着饭，新月安静地听着辛烨很兴奋地说起自己的训练进度，教练对他的认可和他自己明显感受到的进步。他好像是真的很喜欢跑步。

        “新月你知道吗？跑步能让人重生。”

        新月刚夹起来的一块茄子从筷子中间掉了下去，抬起眼睛看到笑得灿烂的辛烨，有些哑然失笑。

        “这么厉害？”

        “你跑跑就知道了。”辛烨煞有介事。

        新月笑眯眯地听着，没有往心里去，她在体育课上又不是没跑过步。

        食堂里只有风扇，挂在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转，饭菜袅娜的热气和人来人往的喧嚣让人越吃越热，辛烨把t恤的两边袖子都撸了上去，抬眼看到新月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胳膊，怔了一下，忽然感觉莫名的不好意思，马上又把袖子都放了下来，即便明明也没什么。

        “你真的晒黑了，”新月瞪大眼睛，惊奇地摇着头，“你看你的胳膊完全两个颜色，好明显。”

        辛烨咬着排骨翻白眼，“大惊小怪。”

        新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叔叔现在还生气么？”

        “生啊，”辛烨无所谓地耸耸肩，“他一直生气，无非是觉得他堂堂一个大局长，儿子学体育丢他面子了，大人无聊的虚荣心。”

        新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新月，”辛烨忽然叫了她一声。

        新月有些心不在焉地吹着热腾腾的绿豆汤，冷不丁听到辛烨少有的认真语气。

        “你抽空再帮我补习一下吧，德馨高中的体育生不比体校的好进，文化课分数也要求得特别高。”

        面前的男孩子一脸认真，目光清亮亮的，新月微微张大了嘴巴看他，无比震惊，她没听错吧。

        “好不好？”

        新月咽了咽唾沫，目光里有几丝难以置信，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眼前的男孩子好像变化特别大，在自己不留神的功夫，她好像就有点儿不认识他了。

        不过，这是好事，新月爽快地点点头，“好啊，没问题。”

        辛烨灿烂地对她笑了一下，低头咬了一大口豆沙包。

        “你要是以前也这样的话，”新月盯着埋头吃饭的男孩子，慢悠悠地感叹道，“阿姨和叔叔估计做梦都会笑醒。”

        辛烨没理她。

        新月喝着变温的绿豆汤，笑嘻嘻地问。

        “以前是不是每次考完试，叔叔都会揍你？”

        “揍啊。”

        他接得无比顺畅，都没有犹豫。

        “你真坚强。”

        “没事儿，”辛烨的嘴巴鼓鼓的，他好像真的饿了，含糊不清地说，“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看的《还珠格格》？等我在屁股后面塞两团棉花就行了，小燕子那个叫跪得容易，我这个叫打得不疼。”

        新月单手拖着下巴，盯着他自信朝气的面庞，服气地失笑道。

        “你真是个人才。”

        “少侠过誉了。”

        “新月。”辛烨慢吞吞放下筷子，挠挠头，欲言又止，眼睛里一直维持着的粲然笑意褪去了些。

        “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辛烨忽然冒出了一句。

        “选拔赛我跑了第一。”

        男孩子眼睛里有复杂难懂的情绪突然涌上来，迟疑着闪现在眼底，偶尔会被他拽回去藏好，好像并没有多开心，然而几次张了张嘴，隐忍到嘴边的话却无法说出来。

        新月没注意到辛烨渐渐变化的情绪，她淡淡笑着，目光落在辛烨放在桌子上的手腕处，那里戴着一块朱思嘉天天做梦都想抢过来的限量而昂贵的手表。

        的确很漂亮。新月怔怔地想。

        她回过神来，才想起辛烨刚说了什么，新月把炒得很碎的姜用筷子一点一点挑出来，笑着说，“很厉害啊，你才练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拿到第一。”

        说完，又跑了神，她想起班级里也有一个练体育的女孩子，最近刚刚打完比赛，在教室里咒骂裁判员的不公平，鄙视而心寒地说着拿到奖牌的前三名全是关系户。

        大家半是敷衍半是安慰地附和着说几句，不痛不痒，上课铃响后扭身回座忙碌自己的事情。那个女孩子酣畅淋漓地咒骂完，最终无可奈何地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其他同学埋头学习，各自为自己的前程而努力，看了半天，最后失望地趴在桌子上，闭上了嘴巴。

        再怎么痛骂又能怎么样呢？比赛已经结束，没有拿到奖牌，付出的汗水和努力统统蒸发干净，没有人看得见。

        新月想起女孩子趴在桌子上泄气而低落的背影，胸口涌出来淡淡的烦躁，她望了一眼食堂窗外青绿的矮树，天气开始热起来了。

        “教练说，按照我目前的状态，考德馨高中的体育特长应该没问题。”

        过了一会儿，辛烨再次开口，声音闷闷的，在嘈杂的食堂里没什么特别，辛烨的餐盘里还有一半的饭菜没吃完，新月也不着急回强化班上课，微笑着点点头，只是有点儿心不在焉。

        “嗯好好加油。”

        “新月，你觉得，我能考上德馨高中吗？”

        男孩子接着问，声音很轻很慢，新月差一点就听不到，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低下头，扒拉着盘中吃剩的米饭，轻轻一笑，“你肯定没问题的。”

        过了似乎很久，沉默盘绕在他们中间。新月这才想起自己好像没有得到预想的应答，辛烨只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吃饭。

        新月有些愣，她原本以为辛烨应该会很开心，说一句，我会的，或者，放心吧没问题，我是谁，就算没有一贯的臭屁，也不该像现在这样无声地沉默。

        气氛闷了下来，谁也不明白究竟怎么了，几分钟前还开着玩笑的欢声笑语莫名被一股沉闷压抑的气氛代替。

        忽然沉默下来的辛烨让新月有些不知所措，或许是在担心最后考不上德馨高中吗？其实他完全没必要担心的。

        新月想了一下，善解人意地安慰道，“不用担心，你会考上德馨高中的，肯定没问题的。”

        辛烨终于抬起头，“你说的没问题，是哪方面的没问题？”

        新月听到对面格外异样的声音，似乎连身边的空气都随着他的那句话在轻轻颤抖，她有些愕然地望着面前的辛烨。

        她从没有看到过他这样的表情，脸色发青，又有些苍白，眼睛紧紧盯着她，里面有气愤，有不甘，有失落，也有显而易见的悲伤，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失去了所有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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