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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1幕


能在剧场重遇上顾嘉州,实属她意料之外的不意外。

        栾夏缩坐在绒布沙发的角落,静悄悄观察着两年多未见的顾嘉州。

        他坐在她对面的那张沙发上,比她记忆里的更瘦了一点,眉弓凸起的弧度愈加锋利,显得眼睛又深邃了几分。他将剧本支在沙发扶手上,专注地端看着,并不在意西装过紧地包裹住他屈起的肘部,留下了深深的褶皱。

        窗外的骄阳在窗外偏移了一个角度,迎着她的方向刺眼地直射过来。

        可她不避不躲,仍继续望着顾嘉州,想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一些端倪——为什么栾梦会让管卓心接她来这里的端倪。

        半个月前,栾夏还在伦敦过着乱七八糟但随心所欲的生活。自从疫情开始,公司的海外游学业务被迫搁浅,作为英国区负责人的她已经处于半失业状态,从冬天就开始好吃懒做,无所事事。

        直到看见公园里的伦敦人迫不及待地从绿草坪中纷纷长出来,她才意识到夏天的又一轮降临。

        为了迎接夏天,她已经买好过夏的奶绿色茶歇裙,想好要去街角的意大利冰激凌店买开心果配咖啡味道的双球冰激凌;如果无意外的话,她还可以坐火车去brighton看看海。

        如果祈祷没有意外,意外就一定会发生。

        栾母一通火急火燎的“午夜凶铃”惊醒了栾夏,泣不成声地告知了她栾父罹患不治之症的消息。

        急得连行李箱都没收,她马不停蹄地买黄牛票飞回汐南。

        冗长的航程中,她无比懊悔在这两年里为了躲避栾父栾母,找各式各样的借口不肯回国,已经将不孝女的谢罪腹稿在心里润色了千八百遍。

        不过这懊悔在她飞机落地后进入酒店隔离后就变成了一种辛辣的讽刺,尤其是栾母轻描淡写地描述这一场大乌龙:“哎呀,搞错了,是我们误拿了其他病人的报告,医生看岔啦。你爸就只是有点消化不良,胃胀气,不碍事的。”

        这已经够离谱了,谁料栾母下一句话更是离离原上谱:“我想他老窝在家里不动也不好,就和你顾叔叔顾阿姨一起报了个旅游团,先带他去西双版纳转转。我们把家里的钥匙都带走了,你隔离完了要是没地方住,就先去找小梦吧。这趟好不容易回来了,多呆阵子再回去吧?”

        “算了吧,”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一口回绝栾母的“好意”,“她这么忙,我就不去烦她了。”

        她不想烦栾梦,但不代表栾梦不想来烦她。

        等14天隔离结束,栾夏走出隔离酒店时,在酒店门口碰上守株待兔向她笑得一脸灿烂的管卓心,才后知后觉地嗅出一丝阴谋诡计的味道。

        管卓心是栾梦的经纪人,和她不能算得上熟,栾夏已经忘了是为什么会加上她的微信的。两人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每逢节假日互道祝福的节日限定网友,而且所谓的“互道祝福”还往往是管卓心先对她进行一番诚挚问候后,她碍于情面,礼貌性回复几个表情包的那种。

        网友奔现,她很尴尬,但资深经纪人管卓心不愧为社牛天花板,一个箭步上前,热络地挽着她的胳膊寒暄后,顺其自然将她挟进保姆车里,一并吩咐司机将她脏兮兮的背包丢进后备箱,就带她一溜烟驶离了酒店。

        她问管卓心究竟要带她去哪里,但管卓心只讳莫如深地朝她笑:“梦梦给你准备了surprise,去了你就知道了。”

        深知栾梦的surprise一般都是有惊无喜,但被管卓心带进话剧艺术中心的排练厅时,栾夏还是僵在了门口。

        她一眼便看到了独坐在排练厅中央的顾嘉州。

        第一反应就是转身逃离,可管卓心却紧拗住她的手,硬拗着她的肩,逼她和她一齐坐下。

        “顾总,您也在呢。”

        管卓心殷勤地跟他打招呼,但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手里的剧本上,没搭理管卓心。

        碰了钉子的管卓心不恼,不在意地笑笑,给栾夏递来带过来的冰矿泉水:“天燥,先润润嗓子。”

        “别喝冰的。”顾嘉州头也不抬,不咸不淡抛来一句,“二楼有个茶吧,有热饮卖。”

        栾夏一凛,下意识听他的话,将矿泉水放下。

        “噢噢,是我想得不周到,冰水伤嗓子。”管卓心立马站起来去给栾夏买茶,“我先去看看有什么买,一会儿给你拍菜单,你记得看微信哈。”

        没给栾夏婉拒的机会,她就跑没了影。

        空旷的排练厅只剩下她和顾嘉州两个人,没人再说话。

        橙黄的夕阳穿过玻璃窗,将他的影子投落在橡木地板上,不断拉长又拉长,终于绵延到她脚旁。

        她顺着他的影子向上看,视线蜗牛般一点一点匍匐着,缓慢地触及到他的脸庞。

        似乎并未感受她灼热的目光,顾嘉州始终沉浸在面前的剧本里,不言不语。

        如果早知他会在,她就不会来,毕竟两年前他们都抱定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已经对彼此把狠话说绝。期间顾嘉州还砸碎她一对骨瓷杯兼一只花瓶,把栾夏公寓楼下听力敏锐的英国老太太吓个半死,甚至误以为他在对栾夏家暴,差点没报警来抓走他这个暴力分子。

        就算为了那对枉死在他手下的茶杯和花瓶,她这次回国,也该攒着劲儿避开顾嘉州的。

        但避开他又岂是这么容易的事?

        他是她孪生妹妹的男朋友、她父母至交的儿子、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和学长……他们之间有太多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便不是在今天相遇,也总有能撞上的局。

        可今天的,到底是个什么局?

        目光下落到他手中的剧本,又环顾了一圈排练厅,听见隔壁的排练厅传出错杂的人声和脚步声,她隐约有了猜测——大概……大概是栾梦在隔壁排练,才让管卓心接她来这里,而顾嘉州也在这里等她收工一起和她们吃饭?

        她没想到以栾梦今时今日的咖位,居然还会对出演话剧感兴趣,相较于栾梦不菲的片酬,话剧的出场费估摸着只够凑个零头。

        这也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她现在只关心如何能找个完美的借口,避开晚上的“鸿门宴”。

        “是你来试戏么?栾——”

        陌生的男音骤起。

        她骤然抬眸时,才发现排练厅里竟然多了三个陌生人,而排练厅的大门也被他们带上了。

        出声询问她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因为上了年纪,有些发福,更使他的国字脸显得敦厚,她猜应该是选角导演或是舞台监督。

        他念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卡了下,低下头去翻看手里的那一沓简历,动作稍显慌乱。

        短暂愕然后,栾夏反应过来她坐的沙发也是道具:“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在试戏。你们要找的应该是栾梦?她好像还没来。各位老师请稍等一下,我去问问她的经纪人。”

        “我们不在等栾梦老师,我们在等的是你。”骨节分明的手接过“国字脸”手中的简历,从中抽出一张来,“是栾夏老师,仲‘夏’的‘夏’,对么?”

        很久都没听过这么干净的声音了,清冽圆润,像微风抚过风铃。

        她带着些许讶异望过去,正撞上声音的主人同时望过来。

        她直觉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五官都蕴着一股柔和的稚气,但举手投足间却莫名有种超脱于他年龄的成熟气质。

        看年纪,应该是来剧场实习的小助理吧?

        她还未来得及细看他的脸,久坐在沙发上的顾嘉州却猝然起身,朝她走近,以他的身高优势阻断了他们的对望。

        “是她。”从她进门后一眼都没瞧她的顾嘉州,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但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她并不值得浪费我们的时间,她演不了塔妮莎。”

        又冷漠地补充:“哪怕只是b角。”

        b角,如果套用毛姆《面纱》里那句经典台词,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剧场里不折不扣的“二流货色”。话剧的巡演很多时候都会安排得比较密,对演员们的体力是极大考验,有些演员无法坚持演完所有的场次,也有演员临时会出现意外情况无法参演,所以所有重要的角色都需要有替补演员,也就是所谓的b角。

        虽然每个剧团的规则各有不同,但b角既然是替补,那就少不得有坐冷板凳的时候。如果能排上独立上场的场次,一般要么是巡演里不好的时间段,要么就要等a角完成第一轮巡演之后的第二轮、第三轮巡演了。

        对如此刻薄的评价,栾夏却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第三者,连开口为自己争辩的欲望都没有。

        记得17岁第一次在学校的大礼堂试《恋爱的犀牛》时,她也曾从指导老师那里得到过相同的评价——“你演不了明明。”

        “你太冷静也太温和了。你就像一只蚕蛹里的蚕,把你的情绪都罩在茧里,保护得都太好了,这样怎么行呢?”

        “观众不想看‘好’的表演,他们只想看你在台上失控。”

        可那时,顾嘉州却在台下为她竭力申辩:“她演得了的,老师。越貌似温和的人,越有你想象不到的力量。”

        如今连那个唯一愿意为她争辩的人都倒戈相向,她更没必要为自己澄清什么了。

        “顾总,是栾梦老师推荐栾夏老师来试b角的。”三人组的那个女生站出来替她打圆场,“我以为她之前跟您沟通过?我们是觉得,既然已经定了栾梦老师当a角,那不妨……”

        “她推荐的你们就照单全收,买一送一,不要白不要?你们当这儿是剧场还是菜市场?”顾嘉州卷起剧本,点着她的鼻子厉声,“像她这样的木头,会像塔妮莎一样勾引人么?我投钱,不是让你们闭着眼睛瞎选人,花钱制造垃圾的!”

        零碎的线索串起来了。

        她明白过来,栾梦今天并不在这里,她是让管卓心骗她来试她新戏的b角的,而顾嘉州就是新戏的投资人。

        或许……并不止栾梦,栾父和栾母也是知情的同谋,而那通电话就是第一个诱饵。

        引她上钩的诱饵。

        她忽觉胸闷气短。

        “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这部戏时间有多紧,还有一个月就要登台首演,别再给我浪费时间瞎磨叽,在这里无效选角!”

        顾嘉州还在发飙,手中突然一轻。

        他转眸,看见栾夏从他手中抽出了剧本,信手翻了几页,一目十行扫过塔妮莎的台词。

        趁他发愣时,栾夏的双臂像向上生长的藤蔓一样缠搂住他的腰,借力贴向他的胸口。

        她用右臂搂紧他,空出左手纤长的食指和中指,轻佻地从他的丝质领带尾端交替着爬上来。

        中途她先是顶开了他的领带夹,再一路无阻地抵达那个打好的漂亮的温莎结。逞小性子似的,她将他的领结挑得松垮,又按剧本里写的那样,依次解开他衬衫的两粒顶扣。

        微翘的饱满唇瓣如两瓣艳艳玫瑰,在说话时像是要吻上他下露出的锁骨:「不要来定义我,也不要来定义我对你的爱,那是你远无法理解的东西。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愚钝的机器,而当我说我爱你时,你一定只会觉得这是个荒唐的玩笑。所以,我从不怕当着你的面再多说一次‘我爱你’,因为你不会相信,那是真的。」

        话音刚落,眼角就落下一颗恰到好处的眼泪。

        念白的声音逐渐消散,排练厅鸦雀无声,静悄悄一片。

        顾嘉州愕然地望着她,忘了眨眼。

        他被她截然不同的热情震住,无措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动。

        良久,他才醒过神,微颤着手贴近她的面颊,想要为她拭去那滴眼角泪时,她却不留情面地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重重推开了他,退回原位。

        她抬起手背抹干眼泪,顷刻间又恢复了如常和婉的面孔。

        “顾总,看样子,您比我更不会演戏。”

        她松开握着他领带夹的手,领带夹坠地发出轻响。

        她看也不看,绕过顾嘉州,径直踩过它走向大门。

        正欲推门,她忽想起什么,转过身来朝目瞪口呆的三人组深深鞠了一躬以示歉意,才推门出去。

        她走出门外后,就迎上买了蜂蜜柚子茶赶回来的管卓心。

        她风风火火跑来问栾夏:“夏夏,你怎么回事啊?说好的叫你看微信,给你发菜单你都不看不回。诶,盛导他们来了么?”

        栾夏认为她没必要再向管卓心确认一遍,栾梦骗她到这里来试戏的事实了。

        她知道她刚才对顾嘉州失控了,而她不介意把这失控再延长一点。

        她没在意管卓心问了她什么,只道:“卓心姐,烦请你帮我向栾梦转达一句话。”

        她尽量吐字清晰,确保管卓心能听清楚:“我不会当她的b角。”

        趁管卓心愣然时,她截过管卓心手里冒着热气的柚子茶,目不斜视地阔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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