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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2幕


汐南话剧艺术中心的位置很有意思,建在汐南以南的和秀山半山腰,有点“小隐于野”的雅致。

        但与雅致对等的代价就是,这地也太难叫车了。

        栾夏干站在剧院门口,眼瞅着把打车费从30元提到60元又提到90元,竟然都没一辆车愿意接单。

        她闷闷不乐地将吸管咬瘪,吸掉最后一口柠檬茶,将空纸杯丢进垃圾桶后,戴好口罩,决定徒步下山。

        山路上栽满了成排的紫薇树,还没到它们开得最盛的时候,花朵稀稀疏疏的。

        夏日的夕阳余威不减,她刚迈步踏入热到可以煎鸡蛋的柏油路,就被烫得直咂嘴,赶紧小跑进晃动不止的林荫,跑出了一身薄汗。

        金色的光晕被树叶缝隙裁成不规则的圆点,落在她的桔梗裙上。

        她一路走,一路就染上斑驳的光。

        迎面走来了三个穿校服裙的高中生妹妹,打打闹闹地从她身边笑着跑过,裙裾荡起的风拂过她发梢:“快点!快开场了!谁跑最慢谁晚上请宵夜喔!”

        栾夏就那样看着她们奔跑过去。

        看着看着,她们都变了模样,变成了18岁高中毕业的她、阮杏子和丁月竹。

        那一年,她拉了阮杏子和丁月竹第一次来这里看《宝岛一村》,结果载她们过来的出租车司机赶着去交班,说什么也不愿意拉她们上山,把她们往山脚下一扔就拍拍屁股走了。

        三人只能徒步上山,阮杏子打投诉电话喋喋休休地痛骂了那个司机一通,最后体力不支,坐倒在山路上向她俩抱怨:“他爹的,这个破剧场到底为啥要建在山里?!我今天走的路比我昨天去灵山上香拜佛走得还多!”

        “为了向狄俄尼索斯表现我们的虔诚,保佑我们看戏不会踩雷。”丁月竹倒退回阮杏子身旁,蹲下身来,拉起她一条胳膊,“快起来啦,我们快迟到了,我可不想错过开场。”

        “狄俄尼索斯到底是哪个啦?”阮杏子歪着脑袋想了想,“是宙斯那个花心大萝卜搞出来的私生子酒神?”

        “他也是戏剧守护神。”栾夏抬起她的另一只胳膊,试图把她拉起来。

        “戏剧守护神也不能让人大热天的顶着大太阳,徒步走这么多路上山看戏吧?!”阮杏子不满地嘟囔,“我昨天对观音菩萨和如来佛祖都没这么虔诚!我们不能崇洋媚外,应该对国产神和外国神一视同仁!你们爱显示你们的虔诚你们继续爬吧,反正我走不动了。”

        “观音菩萨和如来佛祖也是从印度进口的,不是咱中国的国产神哈。”丁月竹用力拽她,“起来啦,小懒猪。”

        “我不管,我不起来,我一步都走不动了。”

        阮杏子往地上一靠,当真耍赖皮不起来了。

        栾夏和丁月竹好说歹说无果,两人对了对眼神,不怀好意地相视而笑,同时发力,把阮杏子腾空架起来,拖着她往前直冲。

        可怜的阮杏子身不由己地脚尖点地被拖了一路,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你们这两个不择手段,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的坏女人!!!我前天才刚买的小白鞋!住手,快给我住手!”

        两个坏女人哈哈大笑,更加不怜香惜玉地加速奔跑起来。

        ……

        震动的手机响起,昔日影像烟消云散。

        她再抬眼时,眼前空空荡荡的,高中生们都已经跑远了。

        她低头拿出电话,见是栾母,便接了:“小夏,我听说小梦推荐你去试戏了,你——”

        这波折的一天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她再没耐心听栾母把话讲完:“您和我爸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小夏,我们——”

        “下一次,就算要骗我回来,也不要再拿你们的身体开玩笑了,妈。”

        电话另一端陷入寂然,只放大了尴尬的呼吸声。

        老天好像存心挑这个空档作妖,一个惊雷从栾夏头顶轰然炸开,瓢泼雨水劈头盖脸向她砸来。

        用阮杏子的话来说,夏日的天气就像狗男人们说变就变的嘴脸,上一秒阳光灿烂,下一秒就暴雨倾盆。

        台风天临近尾声的最后一场暴雨,又把这个世界给搅得一团乱。

        水逆爆炸的栾夏麻木地按掉电话,将手机塞进口袋里,任由大雨将她披散的长发糊到她脸上。

        在她想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前,她绝处逢生地看见一辆宾利从雨幕里疾驰而来,堪堪好停在了她面前,摇下了车窗。

        只不过看清了驾驶位上阴魂不散的顾嘉州时,她宁愿世界毁灭。

        顾嘉州面无表情,言简意赅:“上车。”

        栾夏置若罔闻,紧抱着自己的手臂,继续向前走。

        顾嘉州松开刹车,跟着她,提高音量冲她喊:“有胆量踩我的领带夹,就没胆量坐我的车?”

        她装听不见,越走越快,可没能快得过跳下车来堵她的顾嘉州:“你到底是在跟我对着干,还是跟你自己对着干?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栾夏?”

        她想挣脱,可他紧箍不放:“申签证,改简历,代写ps,当导游,当翻译,鞍前马后地伺候那些难搞的富二代,两年多了,你告诉我,这种生活真的很有意思吗,栾夏?”

        未料他对她这两年的生活状况竟然了如指掌。她停止反抗,仰面看向他。

        他脸上一闪而过痛惋:“就这样浪费你的天赋,你不会觉得难受么?”

        只沉默着不答,她听着冰凉的雨水从她的脸庞一滴滴淌落,良久才淡淡道:“我并没有你说的这种天赋,如果我有,红的就会是我而不会是栾梦了。”

        提及这个,顾嘉州窝火至极:“如果你当年没有辞演《亭亭》,如果你没放弃moonshine的面试机会,你怎么知道——”

        “我只知道,顾总,栾梦才是您的女朋友。比起关心我过得怎样,您似乎更应该去关心她。”

        他们都知对方的死穴在哪里,也知道怎么一点即中,彻底激怒对方。

        顾嘉州如她意料中的又中计,终于放弃了这场无意义的雨中辩论赛:“你要不是栾梦的姐姐,你以为我会吃饱了撑着来管你死活?”

        他冷笑着松开抓握住她的手,带着一身湿漉漉的雨水钻回了宾利。

        余怒未消,他临走前不忘重重踩一脚油门。飞驰的宾利带起水坑里浑浊的泥水,悉数飞溅到她的小腿上,落成了丑陋的泥点。

        夏天,真是个令人厌恶的季节。

        目送他离去后,栾夏艰难地一深一浅踩着水洼继续往山下走。她的脸湿凉湿凉的,短靴里漫灌进冰冷雨水,泡得她的脚趾有些发胀难受。她蹲下身来,想要将短靴脱掉。

        刚脱完一只靴子,手就不听话地颤抖起来,不小心把她另一只鞋的鞋带打出了死结。

        一片暗寂里,忽有一道刺眼的光迎着她打过来。

        她下意识眯起了眼,朝光源处望去。

        橙黄的灯光很识趣地从她身上跃过,落定到了她身前,令她的眼能正常视物。

        轮胎履过她身旁的水坑,但因为车速很慢,没有溅到她一丝一毫。

        她怔然地看着一辆湖蓝色劳斯莱斯悄无声息蹿到她身旁,缓缓定住。

        尚在怔愣之间,栾夏就见她身旁的那一扇车窗摇下。

        那只有些熟悉的手伸了出来,搭在窗框上,向她打了个响指:“需要帮忙么?”

        潮闷的暑气暗流涌动,袭向开了窗的劳斯莱斯;山路旁栽种的紫薇花被风吹得一颤一颤,摇摇欲坠;在树下躲雨的大黄狗一掌踩住了从松软泥土里逃窜出来的蚯蚓,兴奋地摇着尾巴,“嗷呜”叫唤了一声。

        一秒钟能让很多故事发生。

        而在这一秒之间,栾夏抬头望去,再一次与他眼神交汇。

        是排练厅里那个声线很有辨识度的小助理。

        现在她有机会能看清他了,他就像是从青春电影里走出来的少年,脖子上挂着银闪闪的吊坠,穿一件单薄的黑t恤,外露出牛奶白的皮肤,亮得晃眼。他眼角微微下垂,有奇异的钝圆弧度,眉骨却平直高耸,削弱了他的稚气。

        他向栾夏乖觉地笑,笑容让栾夏想起自己以前养过的小白猫:“雨大,我捎您一程吧,栾老师?”

        “不用啦,谢谢。”

        栾夏礼貌而疏离地回绝。

        她正想走,又被他叫住:“等等,栾老师!”

        她复又停下:“还有什么事么?”

        “那个……我不是本地人,刚上山的时候就迷路了好几次,山里手机信号又不行,也导航不了。”他羞于启齿,支支吾吾的,好不容易才问出口,“栾老师您是本地人么?能坐我旁边帮我指个路么?”

        栾夏犹豫着没答话。她本不想再跟剧组的人扯上任何关系,更不想她一身狼藉玷污他这辆价值不菲的座驾。可他的请求合情合理,况且和秀山的山路陡峭,路有点绕,她倒是真的有点担心这个小朋友能不能安全下山。

        迟疑之间,她就见车右门“咔哒”打开。

        轻快的g小调谐谑曲,后视镜上垂悬的洁白玉兰花,少年被夏风拂乱的碎发……

        他只不过为她打开了一扇车门,却仿佛为她打开一个崭新的世界——虽然这些本只是很普通的属于夏天的景象。

        心弦一动,栾夏忽地瞪大了眼。

        他长腿一迈,横跨到副驾驶位,双手撑在窗框上,将大半个身子斜斜探出了右车窗外,猝不及防地朝她俯身而来。

        像一个长长的一镜到底的慢镜头,炎炎暑气停止流动,紫薇花在风里不再颤动,大黄狗摇晃的尾巴倏然竖立住。

        万物都被施魔法定格住,唯有他向她寸寸逼近。

        而在他们鼻尖近乎相贴时,他刹住了车,与她四目相对。

        他胸口的银吊坠随惯性从领口滑落出来,触碰到她的手臂,凉丝丝的。雨水无情地打湿了他的黑发,凝聚在他的睫毛上,又顺势滴落在她颈里,痒痒的。

        她心脏怦怦直跳,手里提着的短靴脱手而出。

        赶忙勾绕住鞋带,可前半只短靴还是一头栽进水坑,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

        他没有察觉她的慌张,弯起唇问她:“知道我现在放的是什么歌么,栾老师?”

        她被他没有章法的跳跃式问法问懵了:“哈?”

        “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他偏头,标准的m形唇贴向她耳畔,掀起暖热的气流,摩挲得她耳朵酥酥麻麻,“来吧,间奏曲该开始了。”

        轻握住她湿滑的手腕,他的拇指指腹与她腕骨处的凹槽严丝合缝地贴合。

        不管她的脉搏在他的掌心下疯狂跳动,不管她满身寒凉雨水,他将车门推成60度角,用力将她一把拽进了他的世界。

        也拽她进他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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