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过去

应落年自知失言，她不该在谢彦面前表现出对阿史那枭的任何过分关注。

        哪怕她不愿承认，可事实就是她本能地害怕着旁边的这个男人。

        这个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在他面前暴露出任何一丝破绽都可能会被他一眼发现并与以利用。

        应落年害怕自己对阿史那枭态度的异常让谢彦察觉到什么。

        “突厥的五王子，没想到居然是个有心人。”谢彦却意外地没有在意她话中的异样，而是说道：“会想将亲手做的东西送给别人，那人一定对他来说很重要吧。”

        “什么？”应落年有些懵，谢彦这是什么意思

        想暗示阿史那枭喜欢应若菱吗？

        应落年没听到他的回答，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也曾做过给”

        她正觉得不对劲，急忙伸手去拉谢彦，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见谢彦的身体轰然倒地，肩膀重重砸在栖凰殿外的石阶上，束好的发冠摔开，墨发铺了一地。

        “谢彦？谢彦！”

        应落年扑到他身上,摸了满手滑腻。

        是血，正从他胸前的伤口处涌出来。

        再摸他的额头，烧得烫手。

        谢彦在火场中受的那道剑伤至今都没能痊愈，方才先是在冷水中泡了许久，又被阿史那枭猛的一踹，让刚有愈合之势的伤口再度崩开，强撑着走到这里已经时他的极限了。

        他一直穿着深色的衣服，被水一浸颜色更是深沉，血液融进去几乎看不出痕迹，差一点就被他这么云淡风轻的粉饰了过去。

        栖凰殿的小宫闻声出来，见他们二人狼狈的样子吓得声音都更尖了：“殿下，这、这是怎么了？”

        “先把他抬进去。”应落年垂首，看着眼前昏迷的谢彦吩咐宫奴。

        小宫奴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般，死活不肯：“这是您的寝宫，外男不可入内。”

        “再不救他他就死了！”应落年急道。

        若真让谢太师的独子死在她殿门外，她未来怕再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小宫奴见应落年真的生气了，只好跑去叫了两个宫人出来，将谢彦抬进了殿内，安置在偏殿中。

        这样的出血量，怕是之前谢彦帮自己挡剑受的那个伤口又裂开了。

        “去找太医。”

        “不行。”这次匆匆赶来阻止的是碧琴，她气都还没喘匀就急声道；“这里是后宫，他不能在这里看御医。”

        碧琴比应落年早回来了许久，见她一直未归便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就又悄悄沿着路去找她，不巧应落年和谢彦为了避开宫人特意绕了远路，所以双方便错过了。可即便是这样，碧琴也万万想不到再见公主时会是眼前这么个情景。

        “要么先简单止血，然后遣人把他悄悄送出宫去。”应落年商量道：“宫外肯定有太师府的车马，只要把他交给他们府邸的下人就可以了。”

        至于派谁去、怎么悄悄地把人送出宫可以等之后再商量，说到底现在需得救人。

        “那奴婢叫小月来给谢大人止血上药。”碧琴松了口气，也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又催促道：“公主浑身都湿透了，得赶快换上干净衣物，不然怕是要得风寒的。”

        应落年应允，从卧榻旁起身欲走，只是还未等她站稳身子，昏迷中的谢彦却突然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

        “别走”

        他好像烧得迷糊了，似是做梦般呓语，可只手却拽得紧紧的，生怕她要跑了似的。

        “别走我怕。”

        真是稀奇了，像谢彦这样的还会怕？应落年大感兴趣，一时都顾不上更换自己潮湿贴身的衣物，将耳朵凑近他想要听清楚他的话语。

        “你怕什么？”她气吐如兰循循善诱，声音像是诓骗佛子入红尘的女妖般轻柔勾人：“告诉我，你怕什么？”

        “我怕”谢彦的眉头深锁，陷入了可怖的梦魇中

        谢彦又一次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醒来，因为蜷缩的时间太长，他的腿已经完全麻了，稍微动一下就是抽搐的疼痛。

        外面好像已经安静了许久，之前那些呼喝和哭叫声都已经消失了个干净，他将耳朵贴在隔墙上，等了半晌什么都没听到，外面空落落的静得有些吓人。

        若是常人大概率会觉得外面已经安全了，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出去的时候。

        他又蜷缩着等了一会儿，这一次他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个说：“督军就是想得多，这府邸我们都搜了两遍了，连那小娘子偷写给情郎的信我们都翻出来了，哪还有藏人的地方！”

        另一个道：“这顾家还有一个小儿子没找到，事发突然他应该来不及跑出去，所以督军怀疑他还藏在这里，让我们守着就守着呗，你别说话。”

        “都守了大半日了，连个鬼影都没看到，还不让人说话？要我说那小子根本就不在府里，督军杀的这个回马枪根本没用。要这里真有人，当时兄弟们假意撤出去的时候他就该瞅机会逃跑了，怎么会等这么久还不出来？”

        又道：“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罢，督军怎的就非要他死？”

        第二个人叹了口气：“说到底顾家这事那些大人物都心虚，不只是督军，督军上面还有人，他们都怕斩草不除根，日后以后就被野草掘了他们自己的根。”

        二人感慨一番，越发觉得这差事做得无趣。

        “我不管了，我要去买两口酒喝，你爱在这呆着就带着吧。”说着第一个人走了出去。

        第二给人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你等我一下，我们从后门溜。”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外边再也没了声音，谢彦方才推开身上的木板，从地板下钻了出来。

        入眼便是一间厢房，屋内破乱不堪，但凡是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桌椅板凳歪倒在地上，屏风也碎了。

        这里是他的家，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里。谢彦一路寻着隐蔽的地方走，最后从西北角马圈那边的矮墙上翻过去，跑出了府邸。

        街上热闹如昔，只是商贩脚夫闲谈的内容从哪家女儿嫁了哪家儿子、哪个男子去喝花酒被婆娘抓了回去变成昔日军神通敌叛国被圣上抄家处死。

        那些人愚夫愚妇仿佛完全忘了顾将军曾经血守长海关、据敌三百里外，护得大郢朝天险无碍，也忘了顾将军的四子中有三个都战死在沙场。

        他们只是热切地讨论着陛下下旨将罪臣顾常鹏当街烹煮，人人皆可分食其肉糜。

        “我家小儿子前日高烧烧坏了脑子，大夫说需用人的骨髓做药引方有可能治愈，我打算一会儿过去问问看能不能讨碗骨头回来。”

        “那你要赶快去了，人昨日就煮了，现在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

        谢彦在这些猎奇的讨论声中漠然地走过，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踩着疯长的野草

        去向城外的乱葬岗。

        那里应该有他的祖母、母亲的遗体以及他父亲的遗骸。

        如果还有的话。

        城外的夜色漆黑沉凝，放眼望去难见一丝灯火，他点燃火折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终于寻着腐臭的味道找到了乱葬岗。

        再是强作镇定他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深夜独自来这种地方心中自然会有恐惧。

        这种恐惧在他又一次被断肢绊倒、撞在某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上时终于到达了顶峰。

        “是谁！谁在哭，给我出来！”谢彦大喊。他挥舞着火折子，向四周看去，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还特意气沉丹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粗犷些。

        从他来到这里开始，他身边就始终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是小女孩儿的哭声，在这种背景下越听越瘆人，不可谓不恐怖，。

        他一喊，哭声就停了，周遭只剩下寂寂的虫响。

        谢彦找不到声音的来源，只好继续跳进尸堆中找人，可当他刚抱着自己祖母躯体爬上来时，那哭声又响了起来。

        他忍不了了，不管是人是鬼他都要去看看，于是他举着火折子顺着声音找过去，终于在一个草堆下发现了一个哭得满脸是泪的小女孩。

        小女孩长得冰雪可爱，头上扎着两个花苞丸子，身上穿着浅粉裙褂，像个全福娃娃似的，怎么看都不是像应该出现在这的样子。

        “你是什么东西？”谢彦心中没底，却还是要装得无所畏惧的样子先发制人。

        “我我、我不是人，我是妖怪，不好吃”小女孩哭得只打嗝，“你不要吃我。”

        哪有妖怪求人类不要吃掉自己的。谢彦的心放下了一半，大着胆子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软软的、热热的，果然是活人。

        这下谢彦终于彻底放了心。估计这就是个跟大人走散的孩子，自己呆在这荒郊野外过夜，也不怕被狼给吃了

        小女孩还在哭，吓得瑟瑟发抖。

        “再哭我就吃了你。”谢彦吓唬她。

        瞬间哭声就停了，小女孩捂着自己的嘴，眼泪哗哗地流，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谢彦不再管她，继续回到尸坑中去找自己的家人，可他才扒开两具尸体，就又听见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动。

        一抬头，那小女孩正蹲在坑边上吸着鼻子低头看他。

        “你要吃掉他们吗？”小女孩问。

        正常人都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小女孩估计也是把他当妖怪了。不过谢彦懒得解释，也并不想理她。

        又过了一会儿，没等得到回答的小女孩再次小心翼翼讨地开口：“你能不能不要吃他们，他们是要去投胎的，若是身体残缺下辈子就做不了人了。”

        谢彦才不相信这些轮回转世的鬼话，若是真苍天有眼、大地有灵的话，他父亲又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你再废话我就真的吃你了。”他威胁。

        小女孩被吓得缩了缩脖，却还是从怀中掏出半块酥饼，“这个给你吃，比人肉好吃。”

        酥饼明显已经被人吃过了，上面还有一排小小的牙印，若是从前这种东西谢彦看都不会看一眼，可这会他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以至于在那么浓郁的腐臭味中，他居然真的闻到了酥饼的香气。

        他收下了那半块酥饼，爬上来找了块石头坐着休息。

        “你不吃人了吧？”小女孩不放心地问。

        谢彦晃了晃手中的饼：“我不是有这个了嘛。”

        小女孩安心了，抿抿嘴道：“你是个好鬼。”

        谢彦吃饼的动作一顿，否认道：“不，其实我是人。”

        “好人都死了，成了好鬼，现在这世上，活着的都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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