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玻璃珠

姜小小幼儿园的时候，最喜欢的故事就是《白雪公主》。

        不为别的，只因为森林里那栋有七个小矮人的小木屋。小鹿、小鸟，热烘烘的烤炉、香喷喷的苹果派，矮小却柔软的床铺，胡乱排列的瓶瓶罐罐，拥挤的、吵闹的一个家。

        她的家当然也很好。

        强大的、雷厉风行的母亲，虽然总不在家，温柔又漂亮的父亲，虽然总一言不发。但他们对她很好。

        姜小小从小就拥有别人所艳羡的一切。殷实的家境，从没有争吵、和睦融洽的家庭，她想要任何东西都会备齐了剥开了摆在她的面前，做错了事儿也没有责备，顺风顺水地一路长大，在柔软过头的壳子里没长歪，倒长成个乖乖顺顺的小姑娘。

        发小李沅表示酸到不行：“为什么我妈一天到晚就唠叨我，我爹一天就无能狂怒，我爹妈三天一小吵一周一大吵，为什么我考不及格要挨棍子撵着抽。”

        姜小小每回儿都是无辜地眨着眼听着，心底却有一个小声的声音冒出来：可是，我也很羡慕你的。

        我也很羡慕你。她不敢说出来，会不会显得太贪心，显得何不食肉糜。

        但幼儿园放学后，在姜小小看见李沅的妈妈守在校门口，李沅就背着书包颠颠儿地往妈妈怀里一扑，叽叽喳喳讲着今天发生的趣事，然后一家人挤上她爸爸的摩托车，迎着风回家的时候。

        她都会想，她也想要抱抱。而不是坐在冰冷冷空荡荡的轿车后座，独自看着脚下的皮鞋，数着回家路上需要的秒数。

        妈妈喜欢金融，姜小小就尝试着苦读数学，却不得要领，爸爸爱窝在家里画画，她也努力去阅读艺术杂志，挨个去了解梵高、莫奈、达芬奇，却始终读不透肆意交织的色彩想表达什么。

        直到她遇到陈淼哥哥。

        他搬到对面的时候，姜小小才十三四岁，滴滴大一点儿，出于好奇心爬在栏杆边上，看着搬家公司陆陆续续往里面搬送家具，然后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站在阳光明媚的院落里，朝她笑了笑。

        漂亮的眉毛、漂亮的笑眼。让姜小小不由地联想到藏在柜子里那一罐亮晶晶的玻璃珠子。

        遇到陈淼，姜小小才明白原来人与人之间是可以这样的：由温暖的拥抱、抚摸和呼唤来连接。

        他牵着姜小小的手去认识每一种花的名字，带她去看结局美满的电影，给她念瑰丽的小诗，春林发芽般舒展的嗓音，哄着姜小小沉到好梦中，再给她盖上毛茸茸的羊毛毯子。

        姜小小也不记得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开始留意陈淼淡粉的、圆润的指甲，留意他纤长的睫毛，柔软的发梢，留意他在晾衣服时衬衫下露出来那一截白皙的腰。

        陈淼是一个omega，信息素是青草味。姜小小总是想，他们是天造地设的，青草牛奶哎，以后自己一定要娶陈淼哥哥回家才好。

        在少女稚嫩的情窦绽放之前，一场车祸以血淋淋的残忍方式，将所有对“爱”的模糊认识撕毁成扭曲又畸形的姿态。

        那天是无可挑剔的晴天，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像晴天一样美好的男孩儿就躺在单薄又冰凉的坟墓下面，再也见不到了。

        姜小小站在陈淼葬礼的角落里，捧着一束小花，她没有哭。

        因为爱是没有瑕疵的、美好的一切。是簇拥的鲜花、圆满的结局、优美的诗歌。而这些陈淼所给的，会永远延续下去。

        所以在姜小小遇到黎恪后，空白的章节终于开始续写。

        两个人看起来完全不是一类人，但其实很像。长长的眼睫像，稍微下垂的眼尾也像，最重要的是，都有极温柔极温柔的里子。

        他是姜小小有关“爱”的延续。爱要怎么样呢？要包容、要予取予求、要平和、温暖……所有她能想到的，她会全部给黎恪。

        可是，那天黎恪看着她的样子，太凄凉了。

        是的，凄凉。并不是愤怒，或是震惊，而是直直地望着她，漆黑的瞳仁湿淋淋的，像下过一场雨后的荒野。

        他们俩坐在床的两头，她第一次不敢看黎恪的眼睛，垂下头去看自己蜷起的脚趾。刚刚的亲昵尽碎在疏忽的一声呼唤里。

        “他是谁。”

        “邻居家的哥哥。”姜小小嗫嚅道，“……已经去世了。”

        黎恪站起身来，穿上衣服就往房间外走。姜小小没有拦。走到门前，握上把手时，才终于转过头：“我只是替代品，是吗？”

        嗓声嘶哑，如一夜枯坐。

        没有等姜小小回答，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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