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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共饮水


昨夜风雨,窗帏飒飒。罗衾不耐秋风力,一场雨来气温骤降,茟奴起身后不禁拢了拢衣领。好在新衣的料子柔软且厚实,虽然不是丝绸,却很适合在这种天气御寒。

        仍是婆子打水端饭来,茟奴用过后便开始发愣,既不敢乱走乱逛,也不敢冒然去找殷宗。以往在柳花院从醒来就有无数的安排,老鸨不是叫她学习弹唱歌舞,就是要她练究眉目婉转,如何抬眸看人、如何羞涩含笑都有讲究,章台女儿虽是风尘中人,但要成为其中翘楚,必不能太过媚俗,也不可过于清高,须得半分妩媚半分端庄,再加上一丝丝的纯真甚至不染世事,任随佛子圣人见了也要动心。

        茟奴是鸨母手中捏着的头牌,被管得很紧,偶尔偷得闲暇,她便去找燕歌她们,听一群姐姐说笑打闹,讲些家长里短或是恩客隐秘,竟是难得的惬意时光。每每到了傍晚,浪子欢客大肆涌入章台街,柳花院门庭若市,茟奴又提心吊胆起来,也不知姆妈要安排她作甚?那些人当中会有她的良人吗?

        尽管她事事皆无法做主,但总是听姐姐们说着“脱离苦海”“嫁人从良”的话,模模糊糊间已在心里给“良人”画了个像,不知高矮胖瘦英俊美丑,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也许有权有势还有几分善心抑或色心,愿意把她从章台街赎出去,也许运气足够好的话,她和他将来还能过一段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

        茟奴不奢望自己能活成戏中的神仙眷侣,风尘里打滚的女子懂事都早,无需谁教就知道什么是“红颜易老”“色衰爱弛”“两看相厌”,她常常想,如果良人嫌她老了丑了不愿搭理了,她就深居简出不去惹他厌烦,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最好身边还能有个小丫头陪着说话解闷。但实现这个想法需要银子,吃穿用度、买宅子买小丫头都需要钱,所以她的良人不可以太穷。转念一想,能赎得起她的人肯定不可能穷,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

        想得多了,甚至还会想良人年岁多少?万一是个耄耋老翁……其实也不错,服侍他几年再给他送终,然后就可以深居简出了。唔,好像有点难,她的身份顶多当个妾,要是老翁的正妻看她不顺眼,万一喊她殉葬,或是随便发卖了也说不准,除非她有子傍身。

        但是茟奴绝不会生子。且不说章台街有多少绝育手段使在她们身上,就凭自身的光景,没有谁愿意生儿育女。稚子无辜,为何要让他们来到世上受苦呢?娼之子为奴,娼之女为娼,代代相传,生生世世。

        也许她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所以才扔了她,她好运被平娘捡走收养,却又备受命运的捉弄,仍是入了章台街。这就好似一种宿命,改不了也逃不掉。

        既然如此,就让不公的命运在她这里斩断。在世一场,她愿意竭尽全力过完这一生,尝遍人间苦乐,再无憾离去。

        但她不要有儿女,也不要再有下一世。

        今早茟奴无事可做,一时茫然,不知不觉发起呆来,思绪如云翻涌到天边,想了许多无边无际的事情。

        “茟……咳,茟娘子。”

        高铭奉命前来喊人,见她站在绿蕉红英掩映之中,娇颜如玉却神游天外,当真像极了误入凡尘的仙子。也难怪主公竟然高举轻放,没有同她计较。

        茟奴这才回神,定睛一看是高铭,赶紧做了个万福:“高大人。”

        “不敢当,”高铭微微躬身,“我乃主公亲卫,唤我高护卫便可。”他家三代都在殷氏麾下效力,他也是自小就做了殷宗亲卫,后来立下军功才封了官职。因茟奴之前的所作所为,高铭对她另眼相看,态度也和从前截然不同,客气有礼,“主公有请。”

        县衙门口,众人整装待发,男人们身着劲装,背弓挽箭,一副要外出狩猎的模样。东方枢正同殷宗说话。

        “就你们几个?要不我还是再找些人来罢。”

        殷宗只顾检查箭矢,眼皮也不抬:“兵贵在精而不在多。你无需多虑,把这里准备好才是正事。”

        东方枢许是在乡下待久了,竟学着农人老翁搓手,担心得要死:“常言道寡不敌众,孤不胜群……”他还想劝殷宗三思而后行,忽然从余光瞟见一道丽影,顿时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美娇娥从内而出,双髻绾云颜似玉,芳姿雅态纤复秾,当真是难得一见。

        同醉心沙场又无意风月的殷宗不同,东方枢天性风流,最为怜香惜玉,他不由自主迎上去。

        “这便是你带来的那位……淑女吧?”

        茟奴认出他是那位黑如彘猪的县令,遂要叩拜行礼:“奴家拜见大人。”

        东方枢急忙虚虚托住她手臂:“免礼免礼!”端的一副温柔端方的君子模样。

        “多谢大人。”茟奴也报之微笑,表现出同男人打交道十分游刃有余的样子。

        殷宗冷眼看二人互动,把手中绳索缠绕收紧,狠狠一勒。

        “走了。”

        他率先踩蹬上马,然后转过脸来,居高临下朝茟奴伸手,浑身上下包括发梢都散发出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茟奴当然也没有胆子拒绝,她冲东方枢欠了欠身,急忙伸手搭进殷宗掌心。

        “驾——”

        殷宗把茟奴圈在胸前,扬鞭而去,其他人也纷纷跟上,留下一嘴灰给东方枢。

        一路出城他们毫不掩饰,故而百姓都见到了大司马鲜衣怒马,携美郊游的景象。

        “大人,请问……这是要去哪儿?”

        茟奴什么也不知道,人都没反应过来就出了城,直到跑出很远才后知后觉地问殷宗,口气小心翼翼。

        山门近在眼前,殷宗放缓速度,垂眸瞥她一眼,“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茟奴脑海中“嗡——”一声,回过神来赶紧求饶:“大人!奴儿已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您了大人……”

        “你唤的是哪位大人?”殷宗口气不善,似乎含着某种没来由的不悦,“你在向谁求饶?”

        茟奴不假思索:“当然是您,奴儿是向您认错,乞求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奴儿。”

        “没骨气。”殷宗嘴上嫌弃,神情却未见杀意,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准你唤本座主公。”

        大人大人,见谁都喊大人,真是个软骨头,随便谁都能捏死她。

        “奴儿知道了……主公。”

        众人策马进入宝华山,只见这里古木参天、叶稠荫翠,但跨过山门不远就无法骑马,只能沿阶步行而上。男人们卸下行囊,随着殷宗上山,马匹则由一名护卫引至树林隐藏。

        进入山林,只听溪水潺潺、松涛和鸣,因此山曾有佛道双修的宝志和尚在此设观、讲经传教,故而得名。宝华山兼有峰峦、林麓、洞壑,并且山中多雾、变幻莫测,游人无不夸赞“烟霞胜景”,但落在殷宗眼里,这里只是一处适合伏击歼敌的天险之地。

        到了半山腰的会君台,众人稍事歇息,高铭拿出山形舆图同其余亲卫看,各自分配任务。殷宗则走到平台前方,眺望山下烟树缥缈,甚至还清楚看见了勾容县城郭。一路爬山有些干渴,于是他取下腰间水囊饮了几口。忽然察觉到窥视的目光,他立即转脸过去,正好逮住茟奴。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费力喘息,如玉的脸蒙着一层薄绯,额发微濡,看起来愈发弱不胜风。殷宗忽然想起家中娇养的兰花,纤枝细杆,风吹大一点就断,跟她的样子差不多。但是这小奴又不同,一群大老爷们儿脚程多快,她竟一声不吭地跟上来,甚至没有说累。

        哼,惯是这幅会骗人的样子。殷宗深觉茟奴表里不一,是个心机深重的女子,打量的时间不自觉又长了些,视线从她微垂的眼挪到那张爱说好听话的嘴上,猛然看见樱唇干涸,唇色竟然更加艳红,仿佛是染了些血丝。

        茟奴也口渴,但她不敢开口问人要水,只得眼巴巴看着殷宗解渴,哪知被他逮个正着,她赶忙心虚地把头埋下去。

        咚——

        一物飞来,茟奴本能闪躲,哪知没能躲开,东西重重砸进怀里,胸口都有点疼。来不及揉揉,她托起东西定睛一看,竟是殷宗手中水囊。

        对上她懵懂疑惑的眼神,殷宗冷淡地扭过头:“替本座拿着。”说罢便到高铭那方去了。

        男人们在排兵布阵,茟奴孤零零坐在一旁无人关注。她先看了看殷宗的身影,又低头瞧了瞧鼓鼓的水囊。

        偷喝一点,少少的一丁点儿,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茟奴这般想着,终是抵不过干渴的驱使,侧过身去揪开囊嘴,飞快灌了一口水,之后赶紧拿袖子擦拭干净,盖上拧好,把一切恢复如初,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早已被殷宗看去,他不禁摇头轻笑了一下,先是觉得这小奴神态有趣,转瞬想起一事,又忽觉不妥。

        囊中的水他刚饮过,她又饮,两人共用一个囊嘴,岂非……

        高铭布置好任务正欲请示殷宗,还没开口便抬眼看到主公竟然在排兵布阵的时候出神,耳根甚至晕染着可疑的红晕。

        高铭兀自望天,不明所以。

        深秋寒山,莫非主公觉得热?果真是血气方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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