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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的一个岛主朋友


“不!”黄药师握着她的手,“倘若我们只是朋友,你为了义气来救我女儿,我自然好生感激。可是……如今……便是你当日来烟雨楼寻我,我也未必有现在这样欢喜。”

        白蔓与他目光一触,心念一动,自便明白了黄药师的意思:在他心里,自己自是与众不同了。若做朋友,朋友义气,感激之意才是正理。但现今他爱着自己,自己也爱着他,那便因他之故,去救黄蓉,才是大欢喜。

        “我……我也很欢喜……”

        黄药师也正凝望着她,白蔓微微转开头,有些不好意思,但不过须臾,又转回来凝望着黄药师。她脸上飞红,连耳根子也是热烘烘的,手上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衣服。

        到了此刻,白蔓竟不再想瞒他任何事。她低声问道:“倘若我活不长久了……”

        “蔓儿……”

        她见黄药师为自己把脉,脸色焦急,又道:“其实……我应该是个死人的。师父说,可能我还能活十年……二十年……也可能……下一刻就会去世。你……药师……你要是同一个死人过一辈子吗?可是我走之后,谁来照顾你呢?”

        白蔓想到这件事,心中好生难过,“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我……我怎么放心得下……谁来陪伴你……”

        他微微一怔,白蔓这番话竟与当年冯衡临去前说的相差无几。黄药师当日眼见她命在须臾,实是伤痛难禁,这时蓦地想起,心中一震。自己满心以为老天爷终于待自己好一些,现今才明白它的薄待,至今尚未结束。他陡然胸口涌出一种激愤,再也难以自制,也不顾女儿还睡在屋内,大声道:“蓉儿已经长大了。活人也罢,死人也罢,咱们两谁也不会离开谁,谁也不会也孤苦伶仃的。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妻子。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永不会变了。”

        白蔓满心欢喜,她伸手来握着黄药师的手,柔声问道:“你……你说的真的吗?药师……我是个要死之人,你别待我太好……我怕我……舍不得你。”

        “自然是真心,我跟你相逢,你愿意终身陪我,便是我的大福分。”黄药师反握住她的手,“蔓儿,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往昔许多人也是柔情万分地望着她,白蔓从未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如今白蔓见他神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温颜微笑,不知要如何回报黄药师这份情谊。

        到了此时,白蔓心中再无他念,只是深觉自己福缘深厚,老天爷待自己实在太好,往昔的种种苦楚,来日不知何时会死,全都不算什么了。

        “只盼是……天意垂怜于我,叫我多陪你几年。若是天意不许,一日也有一日的好,一个时辰也有一个时辰的好。”

        “你既已命不久长,我也决不会比你多活一天。”

        两人四目相对,忽而间心意相通,都握着对方的手,反正于对方的情意都尽数明白,什么也不必再说了。生也好,死也好,都再无关紧要。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地久,纵使下一刻便天崩地裂。但这一刻,谁也拿不走了。

        待到有女婢大着胆子叫了一声,两人才从含情脉脉、情意缠绵的相对中醒了过来。

        “什么事?”

        “黄姑娘咯血了。”

        “什么……”

        黄药师抢先一步,见女儿正倚在床边不住干呕,被子上和衣前沾了些许黑红印子。他上前去正要把女儿的脉,旁边围着的婆婆们赶人道:“出去……出去……我们要给姑娘换衣服。”

        “我是她爹爹。”

        “是亲爹更不行了!”

        白蔓拉住他的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鬼手先生说她有郁结,非得是吐出来这口血才好。可至今才呕了一半淤血出来,得上去蒸一蒸。”

        “药师,你先出去吧!”

        她见黄药师脸上的焦急之色,柔声劝道:“她们要给小黄蓉换衣服,你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快出去吧!”

        黄药师被赶了出来,在外间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心里越发焦急,但见白蔓不出来,也只能勉强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到了第二天午时,房门才打开,叫黄药师进去。他进去瞧见女儿换好了衣服,正坐在厅中吃东西。再见爱女脸色红润,气色极好,喜悦之情,莫可名状。

        “爹爹,你来了。”

        黄蓉方才听女婢们说黄药师为救自己不辞辛苦,心中已是好生感动,再见父亲关切的心神,笑嘻嘻地扑上去。黄蓉父女俩搂在一起后,黄药师见女儿脸上稚气大消,已长成一个亭亭少女,与亡妻更为相似,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爹爹,白叔说你为了我奔袭万里,又下了沼泽。是蓉儿不好……蓉儿不应该骗你的。”

        黄药师微微一愣,不知女儿为何还叫蔓儿白叔,心想:难道她还未见过蔓儿?他有心想问几句,但见女儿撒娇几句,便哈欠连天,喝了药后,更是困意重重,将心中疑惑按下。

        他看着女儿睡后,再去寻白蔓。黄药师由女婢引路,穿过花园、走廊,到了一处院子前。他进去之后,院里种的一棵银杏树,高耸入云,约莫有数百年之龄。

        白蔓正在树下看书,她侧对着黄药师而坐,脸露微笑,冬日的暖阳淡淡的印在她脸颊之上,真是说不尽的清艳绝俗,人似美玉。

        白蔓正看得入迷,待被轻轻地叫了一声,抬头望见是黄药师,脸上微红,心中羞涩,将所看之书放在身后。她问道:“药师,你怎么就过来了?”

        “蓉儿睡了。”

        她轻嗯了一声,不敢直视黄药师,羞得厉害。

        “蔓……”

        “稀客啊!桃花岛主大驾光临,这些丫头们也不通知一声,真是失礼。”

        白蔓转头望去,见是蒋宴,还在松一口气,又见在她之后进来的人,立刻起身挡在黄药师身前。顷刻之间,心里已转过几个来回。她心知心上人即使武功高超,但若是被长辈们围攻,焉有命在?

        沉若早就知晓这小丫头动了春心,但见她一见到自己,便挡在那人面前,如此维护,亦知她动了真心。这人她是半点瞧不上的,也不希望白蔓同他在一起。

        “师……师父……”

        “东君,过来。”

        白蔓摇摇头,不敢过去。她心知自己只要过去,就是再也见不得黄药师了。

        “我不会对黄岛主动手的。”

        沉若见白蔓还是摇头,眼中含泪,神情楚楚可怜,像极了她妈妈,不禁怒气勃发。再见黄药师将她抱住,两人之间柔情脉脉,活像自己是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又好气又好笑。她问道:“师父许给你的,难道有没做到的吗?”

        “不,与师父无关。是我……徒儿不孝,已私下和他结成夫妇。”

        白蔓知晓师父疼爱自己,但她绝不会爱屋及乌,对黄药师好。自己的爹爹是如何死的,自己又岂会不知?但因师父对自己恩情深重,爹爹又是咎由自取,自然怪不得她。妈妈死前如此绝望,何尝不是因为爹爹和师父两人之故。如今她自污清白,只盼师父能看在母亲的份上,对她的女婿有些仁慈之心。

        “东君!”

        沉若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听她言中之意,竟已委身下嫁此人。往昔何事她都能一言立决,但今日遇上了爱徒这等尴尬事,竟是束手无策。

        黄药师搂着白蔓,瞧她如此,心中情意激动,低声道:“蔓儿,你别怕,我不会让你被带走的。”

        白蔓听他言语温柔坚决,心中有说不出的甜蜜,但转念一想,恐怕今日之后,师长之恩,兄妹之情,都得尽付东流,又不禁神伤。

        “大姐,我看……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这人有半分配得起她吗?若是叫她同她妈妈一样下场,我如何对得起她妈妈?”

        沉若越瞧黄药师越是心中生厌,叶微也看了一眼他们。白蔓一见叶微,紧紧地握着黄药师的手,不敢有一丝松懈。她知师父向来爱怜自己,倘若自己软语相求又以死相逼,尚有一线生机,但哥哥绝不肯轻饶。

        蒋宴见白蔓脸色惨白,神情仓皇,实在不忍,她站出来道:“东君,随我们回去吧!”

        “不,我随药师在一起。”

        她心知自己不随师父回去,是为不孝。倘若辜负药师,更是舍不得。想起平素长辈和兄长们对自己的疼爱怜惜,要叫自己将他们舍去,心如刀割。但又十分明白,只要自己稍稍迟疑,登时就再见不到黄药师了。既然难以两全……白蔓眼眶微红,再也不能忍耐,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高声道:“师父,师父,你放他走吧……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沉若幽幽地叹了一声,“东君,你当真十分喜欢他吗?”

        白蔓不敢挑战师父的耐心,她连自己的亲生爹爹也杀了,杀了自己的心上人又有什么?便是爹爹咎由自取,怪不得师父,可妈妈如此痛苦绝望,师父却毫无后悔之意。自己又如何能奢望她会顾念自己的想法?

        “是,今日起,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跟定他了。”

        黄药师搂紧白蔓的腰,全身警惕,随时准备动手。他低声道:“蔓儿,你莫怕,我来跟他们说。”

        “你……你别开口。哥哥同你说什么,你都别信他。”

        沉若见她双目通红,秀眉紧蹙,神色愁苦,于她母亲生得有七八分像,不禁一怔。她妈妈这样,她也是这样。喜欢上一个人,就什么都不管了,也不理会旁人的想法,一样的痴情任性。

        她想到她母亲死前回光返照,些许清醒时光,都是为这个女儿所求,一时之间,思来想去,心肠竟也软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你要嫁他便嫁吧……”

        “师……师父……”

        白蔓脸上犹有泪痕,不知为何转瞬之间,师父便改了态度。她挡在黄药师身前,见师父冷冷地望着他,更不敢挪开一步。

        “过来吧,我答应你……”沉若顿了顿,“他做了你妈妈的女婿,我绝不会对他动手了。”

        白蔓心中稍松,抬头看着黄药师,心里还是担忧,正要摇头拒绝。黄药师将她横抱起来,走到沉若面前去,才将人放下。

        他这是第一回见沉若,瞧她生得同白蔓有三四分相似,微微一愣。

        黄药师在她面前跪下来,高声道:“蔓儿全心全意的爱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阁下,我今日向你求她为妻,实是出于真心,你允也好,不允也好,我都要蔓儿做我的妻子。”

        沉若冷冷一笑,见黄药师前面几句还有些客气礼貌,后面说话尽是蛮横之态,心中不悦。再见自己的傻徒弟扑到他身上去,期期艾艾地望着自己,冷声道:“她自己都做了决定,我还能阻拦吗?”

        黄药师心中一松,他转头见白蔓柔情无限地望着自己,似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握着她的手又道:“师父既已亲口将蔓儿许配给我,可会言而无信?”

        林璇接口道:“大姐一诺千金,既然许了,岂会反悔?”

        “好,那今日我和蔓儿就在此拜堂成亲,结为夫妇如何?”

        众人纷纷一愣,面面相觑,见黄药师从地下起来,毫无狼狈之态,而白蔓脸色羞红,望着他的眼中都是一片痴念。

        “这……这如何可以?”

        “女子出嫁哪能这么随便?”

        “嫁妆、宴请宾客,都需要时间。如此从简,岂不是委屈了蔓蔓?”

        “我不委屈的。”

        白蔓说完之后,羞得更是厉害,满脸通红地躲在黄药师身后。

        叶微在旁看着,真是对黄药师高看一眼,这人打蛇打七寸,沉师伯是有意拖延也好,是从不打算许东君给他也好,如今也只有两个选择:要吗立刻成婚,要吗定下婚期。

        白蔓见师父脸色变幻不定,生怕她改了主意,会一剑刺向黄药师,当下紧紧的抱着他,随时准备替他挨这一剑。

        沉若看着她们,见到白蔓眼中隐含的期盼,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缓缓道:“好,今日就让你们成婚。”她转身看向叶微,淡淡地吩咐道:“去办吧……”

        此时方至午间,离黄昏时分还有许久。白蔓被迫和黄药师暂时分开,她心中惴惴不安,又有几分甜意在。

        蒋宴进门来,正见白蔓痴痴呆呆地发笑,叹道:“你真要嫁给他吗?”

        “是啊!”

        “不后悔吗?”

        “当时若爱黄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这本是李商隐的诗,白蔓将韩公子换做黄公子,意思是再明显不过:那个女道士没能嫁给韩公子,是以埋骨成灰,终身悔恨。我同她也是一样的,爱了黄药师,嫁了他,便不会这样孤单寂寞,抱恨终生了。

        “真是想不到,最后胜出的……居然是黄药师……”

        白蔓脸露微笑,欢喜得很。她见到外面的女婢送来的嫁衣首饰,又对蒋宴祈求道:“阿宴,你去帮我瞧瞧小黄蓉。我还未来得及告诉她,我是个女子。”

        “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刚刚在生死之间走过一次,又失了情郎,只剩下药师了。倘若我告诉她,我跟她爹爹……那……那岂不是叫她伤心难过,觉得爹爹也被抢了吗?”

        蒋宴叹了一声,“你的心地也未免太好了。”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这一生真心待我好的人实在不多,倘若……倘若叫她知晓,她伤心难过,药师多半也会跟着难过。我不要他伤心,我只想他永远都快活。”

        白蔓换了嫁衣,戴了珠冠,见师父不住打量自己,眼中悲伤和欢喜来回交替,想到今日如此伤她的心,大大不该,又想哭泣,但因上了妆,强自忍耐。她拉着师父的手,道歉道:“师父,都是徒儿不孝……我以后都会乖乖听话的。”

        沉若见她带着几分娇羞,几分惭愧,低声道:“与你无关。东君,我只是在想:我告诉你真相,对你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她告知爱徒父母死亡的真相,东君如此聪慧,岂会猜不到她爹爹是被我所杀。今日她如此防备,多半也是因此之故,如何能怪她?

        沉若心想:我若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只让她晓得妈妈是难产去世的,爹爹失踪了,她自然会全心全意的信我吧?可若是如此,你又是什么样的性格?还会如现在这般一样,不敢爱人,不敢相信外人,对我有时总是怯怯的吗?

        这门婚事来的急促,叶微让人在全城贴了红纸,又现开仓去放了喜钱。因不大宴宾客,喜宴倒也算得上清净。黄药师喜服是用诸彦未上身的新衣服代替的,白蔓的嫁衣却是沉若为她母亲备好的。

        两人按礼数拜了堂,一齐送回新房去,便算成婚了。

        黄药师不需出来陪客,他在房中拿走白蔓手中的扇子,见她低头娇羞,握着她的指尖,深觉指腹滚烫,心中一荡。

        白蔓躲了一会儿,却是禁不住地他的凝视,转头来从他手中拿着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低声道:“药师,莫看了。”

        黄药师将她抱在怀中,感觉到白蔓的身体微微颤抖,心中怦然一动,柔声道:“还叫我药师吗?”

        “夫……夫君……”

        白蔓极是害羞,不敢抬头望他,想到今日黄药师为自己下跪求亲,搂着丈夫的脖颈嘤咛了一声,低低道:“你……你怎能如此?以后……以后千万不要了。我师父她……她终究是疼我多些。”

        黄药师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当年为冯衡,也对她亡母的牌位下跪求亲过,许诺要一生一世地照顾好她,绝不会叫她受半分委屈。那时亡妻笑语盈盈,两人软语缠绵,犹在耳边。今夕她芳魂已去,独留自己一人。自己为阿衡可以如此,为蔓儿又如何不能?想到今日是两人新婚之夜,提到这些未免不美,他将白蔓搂紧,低声道:“无碍的。”

        白蔓抬头望见他眼中的轻怜蜜爱,双颊生晕,光耀夺目,欢喜道:“药师,你待我真好。”

        她心想:我做了他的妻子,现下立时就死,也已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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