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的一个岛主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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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在岛上住了几日,瞧见父亲春风得意,和白姨成日里腻在一起,心中郁郁。但她此时正值想通所爱之人的“真面目”,其中郁苦之情,倒有八分是为郭靖。
这一日,她来黄药师书斋中寻书,进门见白蔓正在发愣,站着瞧了她半晌,走到她眼前,见白蔓依旧毫无所觉,叫道:“白姨……白姨……”
“蓉儿……你来找书吗?”
白蔓回神见她望着自己,微微一叹。丈夫昨日闭关去了,但在和岛上何处,她却不许黄药师同她说。
这世上的绝密,唯有一个人知道,才是绝密。叫自己知晓在何处,恐怕难捱相思,想要去见他。这般扰他清修,岂非大违自己本意?
黄蓉见她神色微愁,别有风姿,再见黄药师不在斋中,问道:“爹爹呢?”
“华山论剑之期已近,药师闭关去了。”白蔓望着黄蓉,“你是不是有事寻他?”
黄蓉闻言微微一怔,瞧白蔓虽有愁色,但不见怒意,想起他们新婚才月余,爹爹就迫不及待地闭关练武,那他娶白姨做什么?
她当然知晓爹爹练武极勤,一年之中,除了在墓室中陪着妈妈,教导自己,那便是在练武。可是……可是白姨嫁给了爹爹,是他的妻子,他怎么可以抛她在一旁?
黄蓉年纪尚小,不懂遮掩,一下就被白蔓给瞧了出来。她心道:“这小姑娘的心地倒也不错。”
“爹爹真是……真是……他怎么对得住你?”
“他哪里对不起我了?”
白蔓轻笑一声,她这一生之中,最爱黄药师,和他在一起时,最逍遥快活。
丈夫心里一直想要做天下第一,从来没舍了这个念头。
他这样喜欢赢,这样想赢,自己岂能用儿女情长来拖住他?
“可……你们才新婚啊!爹爹……就算是再喜欢武功……也应该……多陪陪你的。”
“秦少游的《鹊桥仙》有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我们是才成婚……药师也觉得应该多陪陪我。但……”
黄蓉见她脸露微笑,正是欢喜无尽的模样,又是一愣。
“我的心上人是个武痴,他想要这个天下第一的虚名……我只盼他得偿所愿。”
一年而已,又不是一百年……就算是一百年,她也不是没有等过。
“白姨……这岛上清冷得很,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岳州待一段时日?”
白蔓听见黄蓉的好意,微微一笑,摇头道:“不了,我要在岛上守着你爹爹。他一日不出来,我一日都不心安。”
自从与丈夫结发之后,白蔓便是与他分开一刻,也觉孤寂难受,思念不止。
岳州那么远,她哪里舍得黄药师?
黄蓉见她提到父亲之时,眼色柔到极致。自己曾经瞧靖哥哥,也约莫是这般样子,不禁怔了一会儿。
黄药师有两个书房,内院的书斋中珍藏着古籍,都为他四处搜寻而来。外院的书房之中却是什么书都有,每月都有新出的书被送进去。
黄蓉曾在里面看过不少书,也看过流行的话本子。上面所写,两人一见倾心,便目成相许,此生不渝。
曾经她以为她同郭靖也是这样的,就像是那话本上的人,一生一世,都在书中,永不分离。
但话本子从未写过女子或者是男子原先已有爱人,应该如何去做?
黄蓉自来过目不忘,回忆了半天,竟是没从任何一本书上见过。她茫然了片刻,突然问道:“白姨,我爹爹一直爱着我妈妈,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啊……”白蔓顿了顿,“或者……药师希望我吃醋的话,我可以吃一会儿的。”
“为什么?为什么?”
白蔓想起黄药师,轻轻一笑,心里暖烘烘的一片。她见黄蓉望着自己,似要寻个究竟,低声道:“我少时顽劣,做了许多错事,对不起你爹爹。他……我其实也不知我到底爱他什么?”
“我爹脾气不好,又老,又古怪,还有我……白姨,你不是在骗我吗?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
黄蓉想了许久答案,但绝想不到是这个。她心想: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蓉儿,我那时候化作男子,什么也想不明白。我以为,我只是当他做知己,做好友,只是如此而已。可是那一晚……中秋那一晚,我见他遇险,什么顾不得了,那时我还是不知道我对他……有了私心。”
白蔓轻叹一声,如今回想起来,竟觉自己蠢得厉害,明明心中爱他爱的要了命,竟只以为……以为是当他做知己。
“后来……后来,我终于明白,如果我不能和他在一起,那我终身有大憾,死之前,难以瞑目。”
“白姨……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喜欢爹爹什么?你觉得他哪里好?”
“他处处都很好。”
白蔓见黄蓉还是不信,又道:“真心待我好之人,实不算多。可待你爹爹好之人,更不足一手之数。他对我好,是真心实意不求回报。我这么富,他这么穷,当然要济一济他”
黄蓉微微一怔,转念之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她得到的关爱很多,算作富。爹爹得到的比她少许多,所以是个穷人。她想要“济贫”,非是济他财富地位,而是济他爱之一字。
我呢?待我好之人又有几个?待靖哥哥好之人又有几个?到底是我贫他富,还是他贫我富?
到底是谁该济谁?
黄蓉在岛上待了几日,同白蔓说了一声,便出岛去岳阳了。
白蔓送走人之后,在斋中看书作画,做窑烧瓷,日子也不算难过。
黄药师在闭关后第十四日,白蔓在他的书斋中翻看他抄录的古籍。
那些载着丈夫从前时光的文字,一直留在书中,一笔一画都是他亲手所写。
白蔓见有许多批语,有些是狂草,下笔力道极大,当日应是很愤怒;有些是正楷,写得很认真,似是在和那些圣人之言辩驳;有些不过是信手涂鸦,想什么写什么。
她并无见过从前的黄药师,但见书中文字,似乎他那般愤怒、高傲、认真、欢喜、悲伤的模样,都浮现在眼前,不由会心一笑。
直到白蔓在书房中的东南角看见了那副字,那副狂草她伸手一碰,像是积灰日久,从未晒过的模样。下笔顿挫雄逸,放而不野,如鹤在鸡群,风格迥绝,但墨迹渐淡,又有晕染之态,多半受潮了。
上面只有六个字,白蔓一瞧,心中一惊。
“渡河!渡河!渡河!”
她少年多病,沉若对她多有纵爱,但在学业一途是怎么都不肯轻放的。何况叶微担忧她长大了,病好了,人却废了,更是严苛要求。
白蔓知这是宋人的名将宗泽死之语。他是抗金名将,以六十余岁高龄屡次击退金人。金人怕岳飞,称“撼山易,憾岳家军难”,但更怕宗泽,称为“宗爷爷”。
这人能力非凡,劝降王善,招揽数万盗匪充做兵将,屡次打败金人进攻;在开封境内整修民生,安顿百姓;降服金国将领,收岳飞为弟子。
可惜那宋人皇帝不听贤臣之言,致使宗泽忧愤成疾,病入膏肓,死前没有一句话念及家事,念念不忘北伐,大喊三声:“渡河!渡河!渡河!”随后溘然长辞。
她来回的念着这六个字,一时之间,不禁为黄药师心碎。
便是早知他心中郁苦,也知他心灰意懒,不想理会外间之事,自有其因。可当真瞧着这一幅字,白蔓才窥见这份难言之痛。
宗泽、岳武穆、韩世忠,哪个不北伐名将?哪个不是想光复故土,恢复汉人山河,又有哪个不是心愿得偿了?
这幅字少说也写了二十年,她竟不能想他当年是如何激愤,又是如何绝望,直到如今,意兴阑珊。
白蔓现今苦受相思,在床上之时,本是毫无困意。但近来沉睡之时越来越多,时常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直到黄药师闭关三十五日那晚,白蔓忽而从梦中惊醒,心中不甚安宁,总觉要发生什么大事。
她来到书斋,随手抽了一本书,其中一页用朱笔写了一行簪花小楷:当时年少,戏学画眉,看君独坐时,最满平生意。后面所加之笔,极为轻快,是“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这些笔墨已旧,约莫像是十几年前所写,而最新的墨迹,却是以行草所写,下笔力透纸背。
“佳人何处,梦魂俱远。”
白蔓喃喃地念了出来,见这八个字所现悔恨之意,即便是隔了数年,依旧能感觉到丈夫当日的难过。一时之间,她怔怔地出神,过了片刻,悲从中来,流泪不住。
悲莫悲兮生别离,天下还有什么比活时的别离,更叫人痛苦?
白蔓捂着心口,想到自己又再次发梦,梦中杂乱情景一概不记得,只是梦越来越多,越来越叫她难以抗拒沉睡。她心中暗暗心惊,又不愿去打扰丈夫闭关,强自收敛悲意,寻些别的东西来转移心神。
到了第四十六日,桃花岛来了两位客人。
洪七公提溜着郭靖,来桃花岛找黄药师赔礼道歉。他原受欧阳锋之毒,历经半年方才好转。黄药师去寻女之时,洪七公便在岛上独自疗养,对岛上的路熟得很。
白蔓见他神色略有尴尬,再见郭靖低着头,意气消沉,与当时在牛家村所见大不相同。她听洪七公要见丈夫,笑道:“七公来得不巧,药师前日得知一些消息,似是寻到他的弟子,出岛去了。”
“弟妹,这黄老邪什么时候回来?”
洪七公见白蔓摇摇头,转身拍了一下郭靖,喝道:“还不跟你岳母说实话!”
白蔓听到岳母二字,秀眉微蹙。她对郭靖不过数面之缘,但见他在牛家村反复无常,既想要个守信的名头,又舍不得放开黄蓉,实在是无耻之尤。
“七公……这桩婚事可是不作数的。”
“黄老邪亲自许了,哪里不作数?”
白蔓微微一笑,请他先坐下,又叫女婢奉了茶点给他,才道:“当日在牛家村的树林中,郭少侠选了他的未婚妻。这桩婚事,岂能作数?”
洪七公并不知晓牛家村之事,只是听郭靖说自己害死了黄蓉,又听见黄药师饶他一命,想来黄蓉多半无事,才提他来桃花岛领罪。这时白蔓温声细语,娓娓道来,他听完新盟旧约之事,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傻徒弟,实在想不到他能做出这样的事。
“靖儿,黄夫人所言,是也不是?”
郭靖此刻意志消沉,白蔓所言又全是为真,当下点点头。
洪七公哈了一声,是真没想到他能做出这种事。黄老邪是好相与的吗?这纵横天下的大魔头,唯独对他这个独生爱女没得办法。既要娶她,自然就得一心一意。他背着婚约来求亲,若是自己早知道,岂能为他提亲?
叫江湖上的人知道,那岂不是得笑死老叫花?说我打不过黄药师,出这么个馊主意来祸害他女儿?
他反手一掌,打在郭靖脸上,厉声道:“从此之后,不许你再见蓉儿。倘若叫我知晓,蓉儿成婚之后,你依旧纠缠于她,做师父可就要教训你了。”
自己出手教训了徒儿,日后就是黄药师得知了,既已被训过,便不好出手再行收拾。
郭靖被这一掌打得懵了,又被打清醒了。他听见洪七公的话,心中怦怦直跳,心想:老天……难道蓉儿还活着……蓉儿还活着啊……
白蔓笑吟吟地望着这师徒二人,也不说话。她见洪七公又打了郭靖一巴掌,两颊高高肿起,又请自己向丈夫问好,连连答应。
“当日夫君答应七公,必然请你来吃酒水,可我们的婚事从简,在我师父那里已办了”
白蔓指了指女婢手里拎着的盒子,笑道:“这两盒饼是一点意思,还请七公手下。”
洪七公好吃,一闻到香气,便知晓里面的馅是什么。他道:“沾喜气嘛……无关紧要的。”
白蔓将这对师徒送走,在渡口之处,目送他们的船都远了,脸上的笑意才淡了下来。
她素知丈夫心意,他本已十分不喜郭靖,再见他师父那前倨后恭的嘴脸,更是厌恶。本是因为黄蓉陡然离世之讯,悲伤不已,得见女儿未死,激动之下,什么心愿都可许给她。
但如今这人待黄蓉不好,是实打实的,在他心里,又是一等一的奸诈油滑。
若是黄蓉还要死要活的爱着他,黄药师有千般心计,都用不出来。如今好了,女儿开悟,何须再用心计?郭靖的命,只在他反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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