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绿卿馆

嘉荣居是一处小巧的一进院落。正面三间屋子一字排开，依次是内室、起居室、书房。东厢三间屋子一应打通，全部用来藏书。西厢三间则是琴室、茶室、储藏室。

        后头三间抱厦被用作花房，从水晶窗外向内看去，繁花似锦，芳丽可爱。

        再往后走是院角新加盖的小厨房。

        这是为了青元练习厨艺而专门搭建。除此之外，小厨房平日里并不开火，嘉荣居仍旧吃着大厨房的份例。

        饶是如此，青瑶看了依然觉得心里难受。

        青元谄笑道：“三姐进屋里坐坐，喝碗甜汤消消暑。”

        “不必。我是长姐，不用人说也会照应你，有事尽管来找我，不必客气。我院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青瑶硬邦邦地说完这几句话，款款出了嘉荣居。

        青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低垂着脑袋回了正房。

        枇杷端着两碗蜜桃清饮过了来，诧异道：“三姑娘怎么走了？”

        青元闷声道：“话说完了，就走了呗。”

        枇杷放下小洋漆盘，指了指甜汤：“那这怎么办？”

        青元默不作声地端起一碗喝了一大半，顿觉顺气不少，言语爽快道：“赏你了。”

        枇杷笑嘻嘻地端起另一碗来喝：“三姑娘怎么说？”

        青元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地道：“还能说什么，左不过那些话。她又不能教公主殿下收回成命，说什么都无用。啊，烦死了，好端端地喊我过去做什么。”

        枇杷颇有些乐天知命：“这是好事。多少人想进这紫阳园还进不去，姑娘得了机遇应当高兴才是。三姑娘倒是想进去，没有公主殿下允许，只能在国公府里打转。姑娘要惜福。”

        青元眼神幽怨地望着枇杷：“是，是好事。远水救不了近火，别到时候连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紫阳长公主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草菅人命，但是她跟青瑶不一样。青瑶有楚家的血脉，算是半个楚家人。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看在青瑶的面子上，紫阳长公主兴许不会为难她。

        但是青瑶远在国公府，又跟楚蓉有那么一些纠葛，比起亲儿子和亲外甥女来，她这个便宜外甥女肯定第一个被牺牲。到那时候，楚太君肯定不会管她，永嘉侯府就算想管也未必管得了。

        枇杷蹭地一下站起身来，信誓旦旦道：“姑娘放心，我拼了这条小命也会保你周全。”小手板拍得胸口啪啪作响。

        青元“扑呲”一下笑了起来，释怀道：“最多住个三五天就回来了，中元节要回来祭祖，就是公主也没有强留我的道理。”

        次日傍晚，青元领着枇杷登车而去。

        葡萄想跟着一起过去，被青元断然拒绝。

        青元有自己的考量，去得人越多，越容易生事，别到时候她这个做主子的连下人的命都保不住。枇杷会些拳脚功夫，保全自己不成问题。

        不怪青元把公主府当作龙潭虎穴，实在是此行蹊跷。若是当真信了紫阳长公主跟她投缘的托辞，那她就真成了被人利用还觉着人好心的糊涂鬼。

        容氏不管青元带谁去带几人去的事儿，却是给她收拾了满满两大马车的东西，不管有用没用全都带上。

        面对青元的反对，容氏只有一句话，万一有用呢。

        其实日常用的东西公主府肯定都有准备，带太多东西过去反而不好看，显得人家招待不周似的。

        青元想一想也就罢了，万一有用呢。

        青瑶掀开车帘看了看，见到容氏疾言厉色叮嘱亲女的模样，又把帘子拉了起来，连车窗也一齐关上。

        红豆见状安抚道：“六姑娘瞧着就不是个安分的，到了公主府肯定出事。等到公主殿下厌弃了她，有她好受的，到时候殿下就知道姑娘的好了——”

        青瑶厉声喝道：“闭嘴！”

        红豆正说得起劲，猛然被唬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面上的表情十分委屈。

        这些都是楚太君说过的话，哪里说错了……

        青元再进紫阳园，可以说是轻车熟路。

        这次到了二门上并没有换乘小轿，马车直接驶进垂花门，向右转个弯拐到了夹道上，往北走了一会儿，又往右转了一个方向。驶过园子中心的水华苑，行至藕花池附近，再往左拐了一个弯，将将路过金栗馆立马朝右转，往东走了一会儿，总算是停在了绿卿馆。

        院前植一根墨竹，竿枝紫黑如墨，竹叶碧绿如翠。白墙黛瓦的映衬下，好似一副浑然天成的墨竹图，绮丽艳逸，秀雅宜人。

        一进门，只见翠竹成荫，阳光洒了下来，被剪成星星点点的光斑。地上种满星星点点的小花，松叶牡丹富丽多姿、彩虹菊清淡素雅、一点红娇艳动人……

        穿过林间的蜿蜒小径，迎面三间大竹屋，屋内陈设的床几椅案全是竹子所制。

        堂屋正中墙面上挂了一幅墨竹图，同院外的墨竹风华相仿。下设一张楠竹条案，上置甘竹香炉，燃着一支沉水香。两侧各有一张高几，摆了结晶釉浅绿石榴瓶，里头插着一枝红莲花。案下一张八仙桌，两边各放一张太师椅。

        西稍间北面放置一张青皮竹垂花柱式拔步床，南面是暖阁，西面摆了一张梳妆台，旁边挂着一面半人高的穿衣镜。

        东稍间北面一座合着地步打就的大书架，一眼望去，满墙都是书。南面一张琴案，案上一张慈竹琴、一把紫竹笛。东面墙上开了一扇圆月窗，两边半月形的琉璃窗扇朝外打开。窗前一张青篱竹书案，摆着文房四宝：笔是苦竹管笔，墨是竹烟青墨，纸是夹江竹纸，砚是竹节端砚。窗外有一小荷花池，荷花开得正盛，时有锦鲤跃出水面。

        青元笑逐颜开，看来看去最满意的就是这个书房。

        绿卿馆占地不大，东西两侧茂林修竹，并无厢房。南面三间倒座房，供下人居住。正屋后面三间小抱厦，拿来放箱笼。

        后院一条潺潺的小溪，水声淙淙，静谧美好。溪边开满宝蓝色的桔梗花，像一个个小铃铛，又有一座六角凉亭，里面挂着六副慈竹卷帘。七月流火，亭子里头竟然清爽宜人，倒是个纳凉休憩的好去处。

        青元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觉得公主府的这番安排十分妥当。

        等到了晚间，她就不这么想了。

        这儿景色优美，点心精致，书籍也多，就是睡不好。

        一翻身，底下的青竹床就咯吱咯吱作响。不翻身，耳边也能听见潺潺流水声。

        青元索性披了件月白对襟竖领花广绫披风，一路赤脚走到书房。

        月光斜斜地洒落一室，竹香浮动，依依生起缕缕寒烟。窗外一弯月牙儿，好似少女的娥眉。

        青元心中一动，提笔写下两句旧诗：窗间斜月两眉愁，竹间溪水绕床流。

        “窗间日暮寒烟重，这一句更合适。”

        人声又轻又柔，宛若竹间晚风，犹如山间晓岚，好似雨打芭蕉珍珠落。

        青元惊恐地抬头，只见楚莲闲倚窗台，手指窗扇道：“怎么不关窗户？”

        青元很想吼一嗓子，楚清涟你是不是有毛病！

        大晚上的出来闲逛，就是为了看人关没关窗户！

        “你怎么在这？”青元毫不客气地问。

        “这是我的屋子。”

        楚莲见小姑娘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唇角飞扬，慢慢悠悠地加了几个字，“从前的。”

        青元提着的心登时放了下来，双手叉腰，气嘟嘟道：“现在是我的屋子，你跑来做什么。是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不，有事干也不能来。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你懂不懂什么叫礼法！半夜三更跑到姑娘家的院子里来，你就算道歉我也不原谅你。”

        楚莲边听边点头，不吝赞美道：“书读得不错。”顿了顿，又疑惑道，“怎么连竹隐寒烟都不晓得。”

        青元白了他一眼，脆生生道：“竹隐寒烟，菊凝晚露，空阶霜月微明。”

        楚莲饶有兴致地说：“这儿是绿卿馆，咏竹乃应有之义，‘寒烟重’比‘两眉愁’更合适，跟后头那一句‘竹间溪水绕床流’更加对称。”

        青元将宣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面无表情道：“旧诗罢了，又不是自个儿作的，计较这些有什么意思。莲表哥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来这做什么。”

        楚莲脸色有几分讪然，转瞬镇定如常道：“来取本书。我不知道表妹住在这，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打声招呼？”

        青元气结。

        合着都是她的错，他一点错都没有。

        “取书难道不能白天来取吗？院门口有人值夜，你怎么进来的？现在这个时辰二门早下钥了，你这么过来就没人管管你？”青元连连发问。

        楚莲轻笑一声，身子探近来道：“你这个样子就跟甘嬷嬷似的，她训人也是这么训。”

        青元面带愠怒，抬高了声音：“你再不老实，我就喊人了。”

        楚莲轻咳两声，小声道：“翻墙进来的。”

        她还没来得及发飙，就被下一句话给震住了。

        “我住在旁边的凌霄馆，过来很方便。”

        青元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一闭上眼睛，就觉着楚莲在跟前乱晃。

        紫阳园九馆一斋，紫阳长公主膝下三子一女，每人一处院子，各居其室，相安和谐。楚芙住在水华苑正后方的如意馆，如意馆往东的凌霄馆归了楚莲，凌霄馆东南方向的金栗馆住着楚荷。这三处院子正好拱卫紫阳公主所居的水华苑。

        倘若她没有住进绿卿馆，定然会觉得这番安排极为妥当，完美地诠释了公主殿下的慈母之心。反正爷们成了亲还是要住回内院，又不是小门小户住不开，院门一关，谁也碍不着谁。

        青元心下冷笑连连。

        楚荷跟那三位小爷是亲兄妹，自然没有妨碍。但她连个表妹都不是，这公主府里没有一个人跟她有血缘关系。

        不用想也知道，紫阳长公主绝不会为了她的闺誉把爷们都赶到前院外书房去。

        绿卿馆布置得如此用心，是因为这里是楚莲的“书房”，而不是为了她薛青元这个人。左右不过住两天罢了，住在这里还免了收拾打理的功夫。

        青元长吁一口气，既来之则安之。

        现下最要紧的是搞清楚秋水馆在哪里，她绝对不能到楚蓉这个蓝颜祸水跟前露面。那就是个仙人球，谁沾谁扎手。

        想着想着，眼皮沉沉地落了下来。

        梦回江南，烟雨湿衣。

        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忽地砸上头顶，一道丁香色的人影翩然而过，一股淡淡的竹叶清香温婉袭来。

        目眩神迷，闻香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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