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走月亮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城内的积水彻底褪去，青元带着来时的两大马车箱笼浩浩荡荡地回了家。

        “走月亮？京里也有这个习俗？”青元疑惑地问。

        走月亮是吴地习俗。每逢中秋月夜，吴地女子不拘大家小户，结伴而行，盛装出游。

        沉香笑着解释起来：“京都从前没有这样的习俗，是因为……”

        许多年前，萧皇后尚且待字闺中，朱雀帝还是七皇子。在某一年的中秋月夜，萧皇后效仿姑苏民俗出门走三桥，偶遇七皇子结下不解之缘。待朱雀帝荣登大宝，帝后回忆起往事来颇为怀念，遂于朱雀元年的中秋月夜大张旗鼓地结伴出宫走月亮。

        帝后以身垂范，臣民自然纷纷效仿。这才在京都掀起了走月亮之风，严格来说是走三桥。走三桥并不限定只能走三座桥，是说至少要走三座桥，而且走过的桥不能重复。

        金陵古属吴地。

        薛家祖籍金陵，这样的热闹当然要凑。

        是日晚，盛装打扮好的薛家姑娘坐上马车前往宣武门。

        走三桥不能走回头路，是以薛家五姐妹早早地就规划好了路线。

        宣武门位于十里长街，靠近南城的宣北坊。从宣北坊出发，走过宣南坊、正南坊，可以取道御街，再一路往北逛到宣德门，正好坐上马车回家。这是第一条路线。

        不想逛御街也有旁的去处，穿过御街走到正东坊，往南走有崇南坊，往北走有崇北坊，出了崇北坊便是崇文门，可以在这里登车回家。这是第二条路线。

        要是想逛十里长街，安排马车在别门等候就行。至于外城，那儿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跟着的仆从不敢教自家小姐冒险。

        到了宣武门，薛家五姐妹分成了三拨。

        东府三个姑娘混在一处，青瑶同楚家姑娘结伴而行，青元与白梦筝一道儿。

        青霖可怜巴巴道：“六妹，你当真要狠心抛下我？”

        青元满面哀伤道：“四姐，不是我要抛弃你，是有人非要拆散我们。”说完不着痕迹地溜了一眼青恩。

        青霖在东府未出阁的姑娘里面居长，玉太君特意嘱咐她看顾青恩和青悦，故而她们三人势必要同行。

        青恩奈何不了玉太君，还能奈何不了青霖。她也没做什么，只是在青元选了第二条路线的时候非要选第一条，反之亦然。总之就是不跟青元一起走。

        最终，青元选了第二条路线。相比于第一条是绕了远路，但是不用去到御街上跟人挤，还能顺道去苦斋溜达一圈。

        青瑶选的也是第二条，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宣武门在十里长街西向，崇文门在十里长街东向，一西一东。定国公府住在东城，永嘉侯府住在西城，一东一西。于是少数服从多数，由青瑶去到崇文门跟楚家姑娘汇合。

        走过了三桥，青霖还想再争取一下，却见青恩径直走进御街，转眼消失在人海。她再也顾不上青元，提起脚步跟了上去。

        “我知道苦斋附近有家面馆，桃花面特别好吃，小葱豆腐特别嫩。飞鸢要不要试一试？”青元热情地推荐。

        白梦筝无可无不可地道：“城碧说好定是极好的。”略顿了顿，又道，“腹中空空，吃碗面也好。”

        约莫走了两刻钟，青元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家门头挂了一个“面”字的小面馆。面馆生意很好，里边六张八仙桌坐得满满当当，外边又加摆了四张圆月桌，同样坐满了人。

        白梦筝原本不乐意来这么个巴掌大的小店子，现下见生意这么好，反而起了几分兴致。

        在旁边坐等了半盏茶功夫，小二殷勤地招呼着两人入了座。

        写了菜单的木板就挂在店外，白梦筝用眼睛扫了一遍，最后停在蘸水面上。

        “旁的面都是按碗卖，怎么这个蘸水面竟是论根？”

        小二眉飞色舞道：“小姐有所不知，这蘸水面又名一根面，一根面条二两重，三尺来长，寸把来宽。像小姐这样的体格，一根面就是一碗面，多了吃不了。”

        白梦筝含笑道：“来一根，再上一碗桃花面、两份小葱豆腐、一壶茉莉花茶。”

        小二喜笑颜开道：“好勒，两位小姐稍等。”

        白梦筝笑问：“城碧怎么知道这儿的？我在京里待了十五年，怎么还没你知道的多。”

        青元微微一笑：“苦斋的小童说的，不然我哪里晓得。”

        白梦筝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又道：“吃得下的多吃，吃不下的少吃。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这法子倒是不错。”

        青元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一根面的价格都快抵上一碗面了，与其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不如提升一下口感。”

        白梦筝摇了摇头，笑道：“食物最要紧的是能裹腹，要是吃不饱饭还追求口感，岂非自寻烦恼。”

        青元正要反驳，忽听身后一人笑道：“表妹，好巧！”

        楚莲的声音宛若山谷里的一涧溪水，听得人心里凉丝丝的。

        旁边的宋时雅则显得格外别扭，既想在心上人身边装娇羞，又想摆出往日里的高傲模样，最后高高扬起下巴矜持地点了一下头，算作打了招呼。

        青元对此不以为意，她在意的是他们俩竟然混在了一块儿。

        宋时雅难道忘了吗？他上个月可是参了你一本啊！

        楚莲反客为主地坐了下来，笑眯眯地道：“这家面馆的臊子面不错，宋大姑娘不妨一试。”

        宋时雅闻宠若惊，温婉一笑：“大公子说的是，我一定好好品尝。”

        青元心里没有十分也有八分确定，楚莲是在戏弄宋时雅。

        这臊子面的味道，喜欢吃的人会觉着酸辣可口，不喜欢吃的人只觉一言难尽。就凭宋时雅这副模样，肯定是没吃过。

        蘸水面最先被端了上来。

        一个青花边白瓷大海碗里头卧着一根白如秋练的宽面条，上面飘了几根绿油油的波菜。旁边一个青白釉斗笠碗盛着红油油的面汤，里面加了椒姜蒜醋并西红柿炒蛋。

        白梦筝谨慎地将面条挑进汤碗，拿筷子轻拌两下后，小心翼翼地往嘴里送。

        她平日里吃得清淡，重口味的食物非她所好，但这汤头微辣带酸，尝上一口顿觉食欲大增，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宋时雅见了这情形，心中不屑又安慰。

        不屑的是，身为大家闺秀竟然坐在街头吃面条这类容易发出声响的食物，实在有失身份。安慰的是，这面馆味道看起来还不错。她既然说了要好好品尝，就要说到做到。好吃总比难吃要来得好。

        等到酸汤臊子面被端了上来，宋时雅脸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

        这碗闻起来像是馊水一样的东西确定能吃吗？

        宋时雅踌躇半晌，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口臊子，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起来。

        这肉竟然是酸的！

        “味道不错吧？”楚莲笑吟吟道。

        宋时雅强忍着恶心，扯着嘴角应了声是。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青元下意识地扭头看去，然后就看见楚蓉跟个凤凰似的被人簇拥着而来，身后跟着一大群花花绿绿的少女。

        正瞧着，忽然手臂被人一扯，耳边传来楚莲的低语：“跟我走。”

        青元来不及作出反应，已经被人半拉半抱着离开圆鼓凳，闪身进了一处巷子里。

        楚莲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你别多想。”

        青元尴尬地点点头，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

        哪什么宋家抢了莲表哥的表嫂，再还一个表嫂给他的想法，她绝对没有！

        明月高悬夜空，清光皎皎，濯濯清辉。

        楚莲长身玉立，宛若今夕月晕，霞姿清冷。

        “中秋木樨插鬓香。表妹可喜欢桂花？”楚莲娴熟地将一枝桂花插上青元发间。

        月光氤氲下，他身上的清冷悉数化为明媚春光，春山如笑。他笑得很好看，像一株清新淡雅的紫丁香，轻灵梦幻，又带了三分忧郁。

        青元仰着头看他，心口泛起一股异样的波动，宛如一朵在风中飘荡的蒲公英，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她抬手扯下头上的桂花，一把掷在地上，脚步直挺挺地向前冲，逃也似地离开了小巷。

        “我不喜欢。”

        无论是紫阳长公主为了对付青瑶拿她当磨心，还是楚莲为了摆脱宋时雅用她作筏子，她都不喜欢，统统不喜欢。

        苦斋就在眼前，青瑶踟蹰不前。

        她，拿不定主意。

        她在读书一事上兴趣寥寥，勉强自己去做的结果未必尽如人意。要不是因为楚蓉在这里，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踏足此地。

        与其说是为了读书，不如说是为了楚蓉。

        但，为了喜欢的人违背本心真的值得吗？

        这种违背本心的改变换来的不一定是感动，也有可能是厌恶。可是不继续往前又能如何？

        有捷径可走的时候，谁会想要去走弯路！

        青瑶心里打定了主意，慢吞吞地挪下马车，忽见一人提着裙子从巷口冲了出来，身后竟无一人跟随。

        她伸手拦住，正要开口询问，冷不防撞进一双泪眼，慌忙移开了视线，低头扶着青元上了马车。

        红豆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走三桥在江南有祛除百病之意，在京都则变成了偶遇良缘的意思。无论是楚莲还是楚蓉，都被精心安排了一场偶遇。

        当下青元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原本的安排，青瑶进了马车里面就不再出来，红豆只能站在外面干着急。

        好半天车内才传出来声响，却是下令回府，又吩咐红豆去寻跟着青元出来的下人。

        红豆无奈离去。枸杞更加好奇车内的情形，竖着耳朵偷听动静。

        青元哭得稀里哗啦，瓮声瓮气地念叨着：“我要回江南去，我要回金陵去，我不要待在京都……”

        青瑶温声软语安慰道：“好，回金陵去，过几天就回去……”

        马车轮子轱辘轱辘地转动起来，里头的声音再也传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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