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真珠珰

画评的名次很快拟定，只等对应上各人名号公布前十名。

        白梦箬被选为魁首，探花郎多才多艺，称得上当之无愧四个字。楚蓉位列第二，画的正是那幅水墨荷花图。第三是白梦筠，同为白家子孙，也算是一脉相承。

        至于那幅墨竹图，竟然排了个第九，堪堪压过位列末席的宋时予。

        白家园子在京都小有名气。园以叠石取胜，利用洞壑怪石巧妙地堆叠出四时之景，游园一圈，如同经历了春夏秋冬，故而又名“四时园”。园中遍植青竹，放眼望去一片绿意，清幽安宁，心旷神怡。

        “表妹怎么不投我一票，”楚莲边走边说，“你该不会误以为那副荷花图是我画的？没道理啊，你眼神儿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青元只顾着埋头往前走，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更别说搭理他。

        楚莲沉吟片刻，语出惊人道：“难不成表妹心悦澧兰？”

        青元一怔，脚步顿住，转头直视他的眼睛，扬眉反问道：“是又如何？”

        楚莲收起脸上的调笑之意，目光森然地盯住桃花眼，一瞬不瞬，过了良久，语气冰冷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奉劝表妹一句，尽早改弦易帜，以免泥足深陷。”

        “多谢莲表哥指点迷津。”青元福了一福，错身就要离开。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楚莲一把摁住她的脑袋，像抓娃娃似的，揪着她的头往假山里头带。

        青元一面扭着脑袋，一面脚步往后转圜，好不容易站稳身形，人已经进了假山洞。

        四周晦暗不明，身后一人阴森森地扣住她的头不放，脑中登时闪过一个词：杀人灭口。

        胆怯不过片刻功夫，她便镇定下来。

        楚莲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凶犯，有什么好怕的！

        “莲表哥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青元怂怂地开了口。

        楚莲逼近她的脸颊，灼人的气息扑进耳畔：“好好说话啊，不这么做，表妹怎么肯好好说话。”

        “莲表哥要说什么？”

        青元歪了歪脑袋，大手也跟着歪了歪，尔后使劲给她把头掰正。

        楚莲漫不经意地问：“表妹当真心悦澧兰？”

        青元毫不犹豫地答：“我没有。”

        楚莲卸了力道，手缓缓地往下探，直至摸到她的耳垂，执起一只紫水晶耳坠，淡漠道：“怎么不带那对珍珠坠子？”

        他送了她一盒子淡水珍珠，她从中挑出两颗品相最佳的珠子，用金丝银线穿成一对真珠珰，至今不曾佩戴。

        青元扑闪着大眼睛，笑道：“怪不得莲表哥画画不怎么样，原来这心思都用在了姑娘家的打扮上。”

        楚莲笑而不答，柔声道：“头发乱了。”说着，转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他，借着微弱的光亮替她理起了头发。

        青元咧嘴一笑：“莲表哥真熟稔，跟天生就会似的。”

        楚莲随口道：“哪有人天生就会这些，都是因为——”说到这里，声音略顿一下，手上的动作也跟着一滞，旋即轻笑出声，“哪些都是过去的事，为了这个生气不值当。岁月不可逆，往事不可追。表妹这么个明白人，怎生变糊涂了。”

        青元用力摇了摇头，嘟嘟嘴道：“我就是个糊涂人，听不懂表哥在说什么。”

        语气里包含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楚莲弄好了头发，又抚一下水晶坠子，固执己见道：“还是真珠珰更适合表妹。”

        青元点点头，乖顺应承下来：“下次戴。”

        楚莲犹自不放心，追问一句：“下次是什么时候？”

        青元提起裙摆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娇声笑语：“下次就是下次嘛。”

        刚从假山洞里出来，假山后边姗姗走过来一人，身穿一件绯红色绣金线宝相花纹大袖衫，里面一件银红色长褙子，内搭胭脂红交领上衫，下配一条十二幅盘金绣裥色裙。头发梳成百合髻，插一枝累丝镶碧玺的凤戏牡丹花簪，旁边几朵花丝嵌红宝石圆珠花。两耳下垂了一对粉红珍珠，那珠子有龙眼般大小。

        青元一眼看去，就看见一个珠光宝气、金光闪闪、花枝招展的光团，眼睛都要被闪花。

        赶紧双手搭凉棚遮光，略微思索片刻后，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宋大姑娘好。”

        宋时雅没有回礼，只拿眼盯住她，意味深长地道：“你和他不会有结果的，以后不要再缠着他。”

        青元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诧异道：“大姑娘在说什么？”

        宋时雅看她装憨，干脆挑明话头：“你姐姐将来要嫁进楚家，你何必执迷不悟？”说着，给了青元一个怜悯的眼神，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要是识时务，我帮你跟我姑姑说说，来日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青元明白了宋时雅的意思，转身拔腿就跑。

        宋时雅话还没有说完，下意识地抬脚追上去，奈何她跑不过青元的小短腿，才追了几十步就累得气喘吁吁。

        正想寻个地方好好歇一歇，忽见湖边立着一人，身形颀长，气质非凡。

        宋时雅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青元提着裙摆在前面冲，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步伐也跟着加快了几分。

        青瑶眼瞅着就要追上，见她又要跑远，连忙出声道：“你别跑了，她没追上来。”

        青元闻声脚步立时刹住，僵硬地把头转了过来，桃花眼盯着青瑶直发怔。

        青瑶出言安抚道：“你别怕，宋家大姑娘没追上来。”

        青元惊得往边上一跳，目瞪口呆道：“怎么没追上来？怎么能不追上来？”

        一面絮叨着，一面原地打起了转。

        她没有忘记，楚莲就在假山洞里头待着。

        宋时雅不来追她，岂不是要碰上楚莲那尊煞神？就凭宋时雅自以为是的那番话，还不知道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青瑶不明所以：“也许跑迷了方向，很多人在这园子里迷过路，宋大姑娘兴许也是如此。”

        青元听了心下稍觉安慰，但愿宋时雅能逃过一劫。

        青瑶好奇询问：“你既然这么怕她，干嘛还得罪她？”

        青元挺了挺身板，傲然道：“我什么时候怕她了？”

        青瑶拿眼瞧她，仿佛在说：好了，你别装了。

        青元面上有几分讪然，嘴上连连掩饰道：“要是讨好她有用，我干嘛得罪她。她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她比你好是天经地义，你比她好是天理难容。你对她好是理所应当，你对她不好是十恶不赦。她跟你好，你得感恩戴德；她不跟你好，你得求着她跟你好。若是好，你捞不着半分好；若是不好，你更讨不着好。与其跟她好，倒不如不好，对我对她都好！”

        话音刚落，只见竹子后面走出来一人，拍手笑道：“好好好！好一个‘与其跟她好，倒不如不好’，这世间多少愁怨都怪在‘不好’二字上头，殊不知没有‘好’，哪里来的‘不好’，可见没有‘好’，就没有‘不好’，反而更‘好’。”

        青元不防有人在此，骇了一跳，等她看清楚来人，不由嗔道：“飞鸢当真跟只鸢似的，无所不至。”

        白梦筝笑道：“大老远就瞧见你们俩你追我赶的，我在后头叫了好几声，竟无一人理我。这片竹林设有阵法，你们快随我出去。”

        青瑶有几分别扭地跟在白梦筝身后。

        她们从前关系还算亲密，为了一个楚蓉闹得姐妹反目。虽然不至于结仇，但是好久都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姐妹俩秉烛夜话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三人一同来到一处六角凉亭，里面挂了几挂青竹卷帘。白梦筝命人全放了下来，此处顿时封闭起来，如同一间小屋子。

        凉亭正中央摆了一对黄花梨木镶大理石弯腿半月桌，拼成了圆月模样。地上铺着锦缎，放了四个蒲团坐垫。

        青元一见这情形，脑袋都变大了。

        京都在流行复古风潮吗？

        白梦筝十分随意地盘腿而坐，姿态惬意又放松。

        青元提了提裙摆，跟着有样学样。

        “这儿没有楚家人，瑶表妹不必拘束。”白梦筝调皮笑道。

        青瑶一言不发地跪坐在蒲团上，姿态端庄，芳兰竟体。

        白梦筝小口啜茗，徐徐饮尽一碗茶后，眸光深邃道：“城碧不必担心宋时雅，很快她就会发现，其实她什么都做不了。”顿了顿，又感叹一句，“我们也一样。”

        本朝女子的地位相比前朝已经提升了许多，但是依旧逃不出男尊女卑，依然要遵守三从四德，始终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气氛即将陷入凝滞之际，白梦筝故作轻松道：“我跟楚芙定亲了。”

        她就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浑然不顾会给他人带来怎样的波涛汹涌。

        青元手里的茶碗险些落地，正要开口说话，耳边传来一连串茶碗滚落在地的声响。

        青瑶惊讶得合不拢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白梦筝，结结巴巴道：“你……你不是……”

        白梦筝的脸微不可见地红了红，随即抬头挺胸锵声道：“楚澧兰有眼不识慧珠，没了他我一样能够过好自己的日子。”

        青瑶结结巴巴半天，到底没能吐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反而是白梦筝语重心长地劝她道：“楚蓉心高气傲，断不容许婚事被人操控。就算强压着他点了头，这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瑶瑶尚有退路，不妨仔细思量思量。”

        青元算是明白为何白梦筝一开始会唤她元元，原来是从前喊她三姐喊瑶瑶，就跟楚太君的唤法一样。

        侍立在外的孤鹜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低声道：“宋大姑娘落水了。”

        宋时雅直到被救回岸上，眼中的恐惧依然没能散去。

        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连一片衣角都没能挨到，但她无比确定这次落水是他所为。

        她往下掉的那一瞬间，楚莲的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为她而笑。

        宋时雅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豆大的泪珠簌簌地往下落。

        从潸然泪下到嚎啕大哭，就此埋葬一场懵懂无知的少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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