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青竹筒

出了医馆，姐妹五个立刻爬上马车，一路催着车夫回了府。

        相思园内发生的事儿自然瞒不过家中长辈，不过他们并不怎么担心。相思园再有皇家背景，也是一座饭庄，不像皇家行宫，闲杂人等不得擅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偶然碰上两位皇子，算不得什么事。

        直到几日后，宫里派内侍过来传旨。

        “朕奉皇太后慈谕，翰林院侍读薛怀礼次女薛青悦，端雅大方，温婉贤惠，品貌出众。太后躬闻之甚悦，兹赐为皇九子侧妃……”

        薛怀礼双手接了圣旨，四太太小曾氏手心都快掐出血来，才勉强维持住脸色。

        薛怀仁塞了个红封过去，宣旨的内侍一摸厚度，脸上的笑意更加浓厚，嘴上的贺喜更加真诚，道：“九殿下对薛侧妃一见倾心，亲口求了天子赐婚。薛侧妃真是好福气！”

        送了内侍出去。

        玉太君领着东薛上下一干人等入了祠堂，在列祖列宗跟前跪地磕头，俨乎其然地供奉了圣旨。

        出了祠堂，玉太君便命玉氏将春华居收拾出来。

        春华居是青慈未出阁前居住的院子，里头的陈设还保持着从前的模样。玉氏一直没舍得收拾，盼着女儿回娘家的时候再住上几日，眼下让她收拾出来给四房的庶女住，心底是一百个不情愿。

        小曾氏冷笑三声：“一个庶出的姑娘，哪里值得这般抬举。说起来啊，西府老太太先前为悦姐儿说了一门亲事，这一女不嫁二夫——”

        玉太君脸色铁青，怒斥道：“住口！三书未过，六礼未成，庚帖也不曾换，说得哪门子亲事。此事休要再提！”

        小曾氏眼神怨毒地盯着青悦，心中后悔不已。要是早一步定下亲事，这小蹄子哪里有机会扶摇直上。

        今上登位之前，府上娶了一位正妃，纳了两位侧妃。正妃不得今上欢心，加上出身寒微，正式册封那天，只得了一个贤妃之位。萧侧妃荣登皇后宝座，五皇子也被册封为太子。可惜没过几年，五皇子一命呜呼去了，萧皇后这才认了七皇子到名下。还有一位秦侧妃，是崇禧太后的娘家侄女儿，一跃成为贵妃，九皇子便是这位秦贵妃所出。

        皇家的孩子不易养活，如今宫里成年的皇子只有七皇子夏缨、九皇子夏绮、十二皇子夏绝。

        如果青悦是被指给夏绝，小曾氏说不定要哈哈大笑一场。

        夏绝就是那位由妻变妾的贤妃之子，刚满十五岁就出宫开了府。皇子被指婚后才会出宫建府，届时还会封王。但是夏绝既没有定下亲事，也没得封王爵，仍旧是十二皇子。这一场是非惹得人好一番议论，人人都道夏绝遭了今上厌弃，被赶出了宫城。

        青悦木然无觉，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生母是妾室，累她吃尽了庶出的苦。她曾暗暗发誓，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

        白太君说的那户人家，她也略知一二。顾家祖上曾袭过列侯，业经三世，爵位已被朝廷收回。家中尚有恒产，子孙却有限，嫡系之中只余一个顾子鱼，与寡母相依为命。顾子鱼年过二十，已经考中举人，因守父孝才错过上科春闱。

        小曾氏拿着举人的功名说事，非要顾子鱼高中之后才肯应亲。她自然不是为了青悦着想。倘若顾子鱼当真高中，身价上来了，怎么会愿意娶一个庶女为妻。

        青悦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帐子直直地发怔，想到素未谋面的顾子鱼，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她只许自己哭这么一回，从此以后，再不惦念。

        消息传到嘉荣居的时候，青元正在打点去江南的行装。

        她怔怔地听了，良久才说了一句：“七妹去不成江南了。”

        不止青悦不能去，青霖和青恩也走不了。青霖被玉太君留下来安抚青悦，青恩则是在相思园里崴了脚，尚在养伤。

        到了出发的那一日，一行人坐了马车往渡口而去。

        薛家包了一艘大船，船上房间不少。最大的屋子归了容氏，稍小一点的给了白梦筝，青瑶和青元随意择了两间房，薛青璟和薛青琰住在过道的另一头，免得冲撞了女眷。

        白梦筝听说薛家人要出远门，求了白太君一道跟了来。她亲事已定，不趁着当姑娘的日子出去走走，恐怕一辈子都得困在京都。白二夫人略想一想，也就随她去了。

        白梦筝在船上兴奋了一上午，下午竟然晕起了船，头晕目眩的，只能躺在房间里休息。

        楚芙趴在旁边一艘船的栏杆上，伸长了脖子瞧，瞧了半晌没见人，大声嚷道：“筝妹妹怎么不出来？”

        青元立在甲板上，深吸一口气，小手拢在嘴边，大声喊话：“白表姐晕船，正在休息。芙表哥有什么话要讲，我帮你带给她。”

        楚芙虽得了个正三品的宣威将军，但并没有领正经差事。楚莲呢，隔三岔五地当一回差，这次更是请了长假，护送青元一行人到临安，顺便祝贺容公寿辰。

        楚芙一听白梦筝身子不适，急道：“你们那艘船走得不稳当，赶快停下来。我接了筝妹妹过来，保管不晕船。”

        青元白了他一眼，嘴上敷衍道：“芙表哥等着，我去问问白表姐。”

        一扇窗户啪地一声被打开，白梦筝脸色苍白地探头出来，扬声道：“不用问了，我不过去。”说完，又啪地一下关上窗。

        楚芙连忙跑进船舱，一把推开窗子，正对着白梦筝屋子的方位，关切地询问：“筝妹妹，你要不要紧？我们船上有御医，我带他过去瞧瞧你，好不好？”

        尽管回答他的只有紧闭的窗户，他依然坚持不懈地喋喋不休。

        青元瞧着这副情景，不禁捂嘴笑了笑，余光不经意间撞进一双凤眸，瞬间脸红得跟红苹果一般。

        楚莲刚到甲板上来，就见青元小跑进了船舱，只觉着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上一刻还在大喊大叫，没有一丝淑女风范。现在再怎么装矜持也没有用，还有什么好跑的。

        楚莲看了对面一会儿，忽轻声笑了笑，心情愉快地回了船舱。

        是夜，两艘大船停靠在岸边。路上时间充裕，用不着日夜兼程，遂在渡口停上一晚，明日再走。

        青元坐在窗边听着水音，手上拿了一本解闷的书，看了半晌，也没翻动几页。

        啪嗒一声响，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

        青元呆了呆。

        窗外又传来一声响，像是小石头打在窗棂上，随后咕咚一声掉进了水里。

        青元伸手推开窗子，只见楚莲倚在对面的窗户里，正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他手里拿了一样物什，作势往上抛了抛。

        青元立刻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

        楚莲抬手往外抛去，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一只青竹筒滚进了房间里。

        青元捡起来瞧了瞧。

        这只竹筒就像一只简陋的水杯，底端开了一个小孔，后边拖着一根棉线。棉线的另一端在楚莲那边，他手里也拿了一个青竹筒。这是——

        传声筒！

        青元在《梦溪笔谈》里边看过相关描述，但具体怎么玩还没有试过。

        楚莲对着竹筒说了几句话，又将竹筒开口边罩在了耳朵上。

        青元明白这是在教她用法，会意地点了点头。

        她把竹筒紧紧贴在耳朵，里面传来轻微的嗡嗡声，接着是男子低沉的嗓音，还有吃吃的笑声。

        “你今日在外边儿，怎么见了我就跑？”

        青元顿时涨红了脸皮，险些连竹筒都拿不稳。

        她调整好呼吸，对着竹筒道：“我没跑，是我娘喊我过去说话。”说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对面。

        楚莲窝在一张看起来极舒适的椅子里，脸上带着暖暖的笑容，朝着竹筒说了一句话。

        青元慌手慌脚地凑上去听，温温柔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才不信你，小骗子。”

        楚莲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小姑娘。

        她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可爱，两只手捧着青竹筒，就像捧着坚果的小松鼠。坐在玫瑰椅上也不安分，两条小腿晃晃悠悠的。

        青元不晃腿了，她站起身来，径直拉上纱帘，只留了一条小缝，供棉线通行。

        楚莲赶紧将耳朵放在竹筒上，好半响，那边才传过来娇娇怯怯的女声。

        “我平日里不这样。”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楚莲却是听懂了。

        他一直都知道，青元并不是那等娴淑贞静的大家闺秀。

        怎生这会子在意起形象来了？

        青元瞧不见对面的情形，也不知道楚莲听没听见她的话，正想透过缝隙偷瞄两眼，竹筒里边传来了动静。

        青元听了，把竹筒往旁边一丢，手捂着脸轻轻笑了起来。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楚莲说时不觉得，说完之后，耳根子红了红。

        许是看不见人的缘故，往日里羞于说出口的话，竟然一下子说了出来。

        底下的棉线被扯了扯，楚莲稳住心神，专心听了起来。

        “外边有风，表哥当心着凉。”

        楚莲学着她的样子，拉上了藕丝褐软帘，帘子合上之前，他认真地瞧了一眼。

        灯下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小小的一只，就算隔着帘子，也能感受到她的鲜活，如云似月，如鱼似水。

        青竹筒被捂得热热的，青元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他们竟然说了一晚上的话。

        “把东西扔过来，明晚……今晚再聊。”

        青元低着头不敢看他，把竹筒往外一抛，准确地扔进了水里。

        她慌里慌张地趴在窗户上往外探，见竹筒完好无损地漂在水面上，当下松了一口气。

        楚莲顺着棉线提了起来，挑着眉看她。

        青元嘟了嘟嘴，猛地把窗户关上了。

        她好像变蠢了，连竹子能浮水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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