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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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里,清明时节刚过,连日的小雨终于停了下来。
在江南地区屯兵的事终于了结,手下的江湖势力也多半放进了军队之中,现只等获取了六大门的信任,借他们在江湖上的号召力和武力,一举起事。
朝堂那边,本就身体不好的皇帝愈发病重,卧床多日,太子已经在准备继位的仪典。问题是武后在一旁虎视眈眈,此时若皇帝驾崩,原本尚且能和武后分庭抗礼的皇帝太子一党必然分崩离析,届时手握大权的一定会是那个可怕的女人,武后。
算着一定要赶在武后独掌大权之前起兵,武清言几乎不知疲倦地忙了一个多月时间。明面上招兵买马,招募将领和有识之士准备起事,暗地里联合各方势力,在自己手下的军队中抓捕武后的党羽,再秘密地除掉秦任君的人。
秦任君近来一门心思放在六大门上。六大门抱团龟缩于山门之内,秦任君就拿他们在江湖上的势力开刀,但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动作,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武清言不知道,但隐隐觉得不安。
思安商号和万香谷那边互通的消息越来越少了,江湖上也鲜少再遇上六大派的弟子。还在江湖上活跃着的,要不是思安商号的人,要不是不知死活的小门小派,这偌大江湖不知什么时候好像成了一汪平静的小湖,水底积蓄着力量骇人的风暴。
这天,武清言从扬州城连夜赶回晚荣阁中,没见到柳休休,疲惫至极的她在小阁二楼一觉从午时睡到了晚上。
连日的雨这两日才停,山间的风还带着些微凉的水气。明月高悬,黑到发紫的夜空中既没有云彩也没有星星,只有月色如水,将翠绿竹林照得像刚淋了雨似的,每片叶片都在晚风里摇动不止,闪闪发光。
武清言幽幽醒来,瞧见柳休休端坐在自己身边不远的竹席上喝茶。
她扶着地坐起来,揉了揉额头,重新整理起自己有些散乱的马尾。
柳休休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自从当年和聂荣儿分开,武清言再也没有好好打扮过自己,到哪里都是一身利落的黑衣,长发梳成马尾。仿佛回到了她当年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的日子。
女为悦己者容,哪怕是她这样的人也是如此么。
武清言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望她。她眼里已经没有疲惫,月色下清亮明澈,一点也不像刚睡醒的模样。
“怎么了?”
“没事。”柳休休衔着白瓷的茶杯,笑着摇头。“今日是几月几号?”
“三月十二吧,怎么了?”
“近来可有什么节日?”
“除了已经过去的清明,没有。”
“额,你生辰是几月几?”
“十月多吧。”武清言皱眉,有些不耐烦。“干什么,有事说事。”
“没节日就没节日吧,我送你一份礼物,你想要不想?”
“先说是什么。”
看着她严肃的模样,柳休休有点怵。
“你等下别生气。”
“为什么你送我礼物我要生气。”
柳休休怂了下肩,她自己也不清楚这到底算惊喜还是惊吓。
“……你看楼下。”
武清言狐疑地扫了她一眼,站起身,扶着栏杆望向楼阁下。
只一眼,她睁大眼睛顿在了那里,忘记了呼吸。
晚荣阁下,沈青舟在竹林前舞剑,月色中的剑光如同碎在水面上的月影。
她近旁,竹制的矮凳上另一个女孩直挺着背坐着,她眼上绑着纯白的纱布,没有遮住其他五官,露出了小巧的鼻子和红唇,肌肤雪白。她一身月白色的长裙,柔软的长发在晚风中飘着,黑发也似竹林中的叶片,在月光下映着柔和的光。
她虽然看不见,但是听着有节律的脚步声和长剑鸣响,心情也很好,扬着脸淡淡地笑,轻轻地用双掌给沈青舟打着节拍。
武清言看得愣了,心思一阵阵泛软。她好久没有看见过荣儿这个模样了,打扮得干净漂亮,表情柔软,没有怀揣着愤怒或憎恨,没有高高地竖起心墙,只是单纯地很开心,像个寻常的小姑娘,惹人怜爱。
她许久才回过神来,猛然转头瞪向柳休休。
“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我想着你肯定惦记着她,就让青舟把她带回来了。”
“你怎么能擅自做这样的事。你不知道现在多少人在盯着她么?不知道不知道有多危险?如果被秦任君知道我把她带在身边……”
“那又如何。他会杀了你么?”
柳休休也有些恼怒,皱着眉回望她。
“你和武后也好,和秦任君也好,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秦任君尚且留着你是觉得你还有用,事成之后不管你身边有没有她,秦任君还是会来杀你,不是么?”
“可是,他如果对荣儿不利我该怎么办?”
“废话!武清言,你是那么懦弱的人么,你既然已经决心反抗他就不要怕他。他不可能大费周章亲自来杀一个小姑娘的,如果他真的来,你就死在她前面!听懂了没有!”
武清言被柳休休忽然爆发的怒气震慑住了,她已经许久没见过柳休休这模样。
“可是……荣儿不愿意见我。她知道我在这,会不开心。”
柳休休叹了口气,将茶杯中的茶一口饮尽,顺手扔了个东西给武清言。
武清言抬手,发现是一个香味极浓的香包,香包中不知装着什么香料,浓郁的果香和草木气息顷刻便溢满了小阁的二楼。
“她虽然看不见,但是听青舟说你近她一丈以内她听着脚步闻着香味都能认出你来。要不然别靠近她,离得远远的,要不然戴着这个香囊去,假装自己是其他人。被发现了我不负责善后。”
看着手里白布包裹的香囊,武清言沉默了许久。
或许这样子也可以吧,至少我可以照顾她,看看她……
“……谢谢你,柳休休。”
“不用谢。还不是看不得你天天苦大仇深的模样。”柳休休白了她一眼。“顺便告诉你,她的眼睛是假盲,服了解药就能好。但是那个解药现在万香谷里没有,最少要等今夏才能拿到。”
“这样么。”武清言的眸子亮了一些,更开心了。
“……如果你不想让她恢复,我也绝不会拦着。”
是啊,如果不恢复她就能一直在自己身边了,虽然是以现在这个模样,虽然不能相认……
这样的念头在武清言的脑海里闪过了一瞬,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荣儿,结果我又见到了你,你我的命运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是注定没有结果,还是一定要纠缠不清,相互折磨。
可是我还是好开心,怎么办。
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看着武清言的表情几度变化,想开心又不敢开心的模样,柳休休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娇俏艳丽的她即使做这样的表情也还是好看的,至少沈青舟一直这么说。
“下去看看她吧。”
“嗯……”武清言有些犹豫,但想要见聂荣儿的心情压抑过了心中的万千纠葛。她起身将香囊挂在腰间,仔细又仔细地整理了略有些凌乱的衣衫,转头看向柳休休。
“……武清言,她看不见。”
武清言僵住了,忽而又长叹了一口气,表情有些尴尬。
柳休休在心里笑她,却不敢表现出来。
武清言平日里越是高傲,冷淡,不苟言笑,冷静卓然,此时的窘相就越有趣。
即便是她,在喜欢的人面前也不过是个顾头不顾尾的小女孩而已。
武清言蹑着步子下了楼,一直走到距离聂荣儿和沈青舟还有二十多布的地方才停下。
沈青舟已经没在舞剑了,她站在聂荣儿身后,捋着袖子给她按摩眼睛周边的穴位。长剑已经入鞘,被随意地放在旁边另一个竹凳上。
“我写信问过丹离师姐了,她说秋水长在夏秋之际,这时谷中没有解药给你用,恐怕你还得再等等。”
聂荣儿浅笑着轻轻摇头:“不要紧的,我都快习惯啦。”
“……眼睛看不见,也能习惯么?”
“嗯。即使是比这更难过的事,也是能习惯的。”
沈青舟没忍住手上用力了一些:“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亏得我写信问了丹离师姐,知道要每日按摩经脉舒筋活血,不然你这眼睛怕是真的保不住,到时候我看你后悔不后悔。”
聂荣儿吃痛,缩着脖子,脸上露出歉意。
“对不起。”
“你真不后悔么,吃这么多苦。”沈青舟远远地瞧见了武清言,故意大声了些。
聂荣儿摇头:“我不会后悔的。那个人为我付出了许多,虽然我可能并不感谢她,也再没有机会和她在一起,但是为了帮她成就大事,这点苦我还是咽的下的。”
从洛阳到扬州,这一路上聂荣儿说了许多许多和武清言相关的事。不同于以前在万香谷时她提起武清言时的骄傲和想念,语气中几乎只剩下怀念,就好像那个人和自己再也不会有什么关联。
武清言听得心里酸楚,咬了下唇,缓步走上前去。她屏着呼吸,无声地走到了聂荣儿身侧,用眼神示意沈青舟给她让开了位置。
她理了理聂荣儿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发梢,学着沈青舟的样子伸手给聂荣儿按摩眼睛。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满心是欢喜掺着难过。
聂荣儿闻到花果和草木的香气有点奇怪,忽然又感觉到身后换了个人,心里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抓那人的手,武清言迅速闪开了。
“是谁。”
“老身姓严,是此处晚荣阁的主人。”武清言张口,说话的声音却像个老妇人。“我瞧着沈姑娘手重,不自觉想来帮忙,吓到姑娘了?”
沈青舟站在一边,学着柳休休的模样白了武清言一眼,武清言没有搭理她。
听到对方的声音,聂荣儿稍微放心了些,放下了手。
“婆婆脚步轻,吓了我一跳。”
“老身在这僻静山谷里独居,喜好安静,蹑着步子走路走习惯了。下次姑娘闻见我这香囊的味道便可知晓我来了。”说着,武清言又抬起手给她按摩,动作仔细轻柔。
“谢谢婆婆……”聂荣儿还是觉着有些奇怪。此人听声音像是个老者,可为何脚步无声就算了,动作还那样机敏。她抚摸自己头发的动作,还有按摩时小心仔细的劲头,怎么那么像……武清言。
武清言从来是不计成本地对自己好的,触碰自己时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物件,坏的时候也是最坏的……
“严婆婆会武功么?”
“嗯,粗通一些。”
“想必很厉害……此处晚荣阁是什么地方?”
“老身退隐江湖,独自隐居的居所。姑娘住的可习惯。”
“此处幽静舒适,当然习惯。我和青舟来此是否打扰了您?”
“不打扰。多年没有和外人说过话了,你们两个女娃,打扰什么。”
武清言一边答着话一边警惕着,她知道以聂荣儿谦和知礼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对初次见面的人追问许多,此番问个不停,多半是心里起疑了。
“谢谢您……您认识一个叫武清言的人么。”
“多年不曾出谷了,没听说过。”武清言慌乱了一瞬,但是应对得很好,她假装好奇,反问了一句:“姑娘为何要问那个武清言?她是你何人?”
“我和她,并无关系。”
武清言咬紧了牙关,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问道:“既然没有关系,又为何提到她?”
“没什么。”虽然没问出什么来,聂荣儿却还是隐约觉着不对。
看不见并不意味着什么都没法察觉,看不见的人的直觉很可能胜过寻常人。而此时,聂荣儿的直觉告诉她,身后站着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婆婆今年贵庚?”
“快六十啦。”
聂荣儿轻笑:“那婆婆一定很爱护手。”
武清言指尖一颤,犹豫了片刻:“学过些武功,总是不同于寻常人的。”
“总觉得婆婆有些熟悉,我可曾在何处见过您?”
“没有,聂姑娘。今日是你我第一次见面。”
武清言松开了放在她额边的手,面色铁青。她心里刺痛,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
聂荣儿心里疑惑,但是并不敢随便猜测。
“我一个老婆子在谷里寂寞得紧,沈姑娘也并不擅长这些,日后就让我来给你按眼睛吧,姑娘也可以和我说说谷外的事情。”
聂荣儿抿了下唇:“怎么敢劳烦婆婆。”
“不妨事,不妨事……不早了,沈女侠和姑娘早些去阁中休息吧,我就不送了。”
武清言将颤抖的手藏进了袖子里,背在身后。聂荣儿额角的暖意留于她的指尖,温温柔柔的叫她心痒。
武清言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触碰过自己喜欢的这个女孩。陌生又怀念的触感让她抑制不住开心,但更多还是心绪复杂。
回到小阁二楼,柳休休一脸揶揄地望着武清言。
“心情如何,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
“少打趣我。荣儿是什么时间到的?”
“傍晚吧。”
“……我去一趟厨房。”
“你去厨房做什么。”
“我去给荣儿做些吃的。”
“你吩咐下人便是。”
“别人做的,我不放心。”
柳休休一脸不可置信地愣了几息,而后便也释然。
相思病病入膏肓了确是这样,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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