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灶与板车

上辈子再过两个月，舅妈黄巧就会被车间主任找去谈话。

        家里有一双儿女要抚养，黄巧当然不愿意下岗，硬是又拖了一个多月，到头来还是得下岗，领到的钱比第一批拿钱走人的工人少不说，还间接影响到凌树军。

        凌采禾便想劝舅妈，趁早和自己谋生路去。只要这两个月赚到了钱，舅妈心里有底，车间主任再找谈话，舅妈就能干脆离厂。

        不过凌采禾苦口婆心一晚上，舅妈还是不愿意做小生意。

        凌采禾倒也理解。这一辈城市工人都是这样，虽然收入少，但以当工人为荣，贸然让他们去抛头露面摆摊，心里肯定难以接受。

        “那我先自己试一试，有困难再和你们商量。”

        凌采禾这一说，凌树军立马表达不赞同，“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做生意啊？”

        “我满十六岁了，你们十六岁不都进厂了吗？”凌采禾大气地笑笑，“没事儿，这些年我妈把我丢给你们就不管了，也该我自立了。”

        凌树军和黄巧彼此看了眼，都欲言又止。

        凌采禾是故意把她那个恶毒假妈抛出来的，这就是提醒舅舅和舅妈，自己是他们的外甥女，不是亲女儿。亲女儿方便管教，外甥女再亲也隔了一层。

        果然，凌树军不好再阻拦，但千叮万嘱，要她注意安全，别跟人起冲突。又说家里还有钱，能供她上艺校。

        勉强说服了凌树军和黄巧，凌采禾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做“市场调研”。

        九零年代，个体经营户已经不少了，但她家这一片比较特殊，属于发动机工厂的家属区，相当于一个半封闭的小社会。

        厂区除了工厂，还分为一到九村，有学校有医院，发展速度自然要比外面慢一些。

        工人们习惯三餐在家里解决，单身的吃食堂。整整九号村子，做餐饮买卖的只有工厂附近的四家面摊、三家包粥铺，和五村的一家火锅店。

        凌采禾每天都去工厂门口观察，发现早点生意是最好做的。

        厂里七点就播放起床广播，九个村子里的工人赶在八点之前进厂。工厂在八村，住在一村二村的工人还得搭送工巴士。时间可以说非常紧。

        住得近的工人——尤其是男工——喜欢在进厂之前吃一碗辛辣的面。女工更喜欢喝粥、吃豆浆油条。

        但在面摊、包粥铺坐下享用一顿早餐的一、二村工人很少，就算想吃，也只能买一口袋包子急匆匆带进工厂。

        而且这还是暑假，小孩子们不用上学，家长的早晨自然也没太忙。等到九月之后，有孩子的工人会更加匆忙。

        过了八点，包粥铺就开始收摊了，面摊还支着，中午和晚上都能继续卖。凌采禾坐在包粥铺上，就着白粥吃了两个酱肉包子。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食物都是真材实料，包子里全是好肉，油汪汪的。

        上辈子她自从进入娱乐圈，就再也没吃过这么油腥的东西了，再次吃到，竟然胃口大开。

        果然食物可以带给人快乐。

        观察数日，凌采禾确定了路子。早餐生意对现在一无所有的她来说是最适合的，但她不卖面也不卖包粥。

        她只需要一口铁锅，一罐液化气，把摊子支在送工车下人的地方。不提供桌椅，不能堂食，专门卖糯米春卷给住得远的工人。

        打定主意后，凌采禾便着手做准备。

        铁锅和液化气都好搞定，家里就有。裹春卷用的面皮可以在五村菜市场买到，糯米则要买好原料自己做。

        麻烦的是装这些工具的板车和小型移动灶。家里没有，买的话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送报纸的钱，加上攒着的零花钱一共一百二十三块，是她创业的本金，每一毛都得省着用。

        凌采禾决定去家属区唯一一家火锅店碰碰运气。

        白天，火锅店没营业，但老板从乡下叫来的亲戚们已经在店里洗菜拆菜了。凌采禾眼尖，看见转角的墙边堆着几个小灶。

        上辈子她听说老板姓叶，是最早吃个体经营这只螃蟹的，胆大心细，后来这火锅店开成了连锁，还有了酒楼。

        在设备上叶老板很舍得花钱，从沿海买来新灶、新冷冻柜，旧的就不要了。

        叶老板正拉着一车货回来，喊道：“没开店，想吃晚上再来。”

        凌采禾和这胡子拉碴、颇有江湖气的中年男人对视，不慌不忙道：“叶叔，我是来看看你有没有要处理的灶和推车，我想买。”

        叶老板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你买来干什么？”

        “像你一样做生意啊。”凌采禾笑容真诚。

        她知道像叶老板这样的个体户虽然比工人们赚得多很多，但多少被一些老工人瞧不起，叶老板自然也与他们划清界限。

        她表现出对做生意的向往，在叶老板这儿就是加分项。

        叶老板显然有些意外，“女孩子家家，做生意苦啊。”

        “我不怕苦。”凌采禾郑重道：“我想从摆摊卖早点做起，去厂门口卖糯米春卷。”

        叶老板是生意人，一下就听出门道，却故意问道：“厂门口又是面摊又是包粥铺，谁买你的糯米春卷？”

        “正是又有面摊又有包粥铺，我的糯米春卷才卖得出去。”

        凌采禾不疾不徐地说出自己考虑几天的结果：“吃面喝粥，或者豆浆就油条，都需要坐下来，住得远的工人根本没时间。他们只能下车买点包子馒头三角粑。吃得久了也腻了。”

        “我观察过，能带走的食物里，大家普遍喜欢油炸的，但麻圆和糍粑都太小，很多人买了还得再买包子。我的糯米春卷不同，它不是过年吃的小春卷，包出来有这么大。”

        凌采禾说着举手比划，糯米春卷有她中指指尖到手腕那么长，手掌那么宽。

        “里面包上浸油糯米、猪肉条、葱子，一分钟就能炸好，不耽误时间，也能吃饱。”凌采禾自信地笑了笑，“最重要的是，好吃！”

        听她说完，叶老板也笑了，“我当年刚到你们厂里来，卖的也是早餐。那儿有淘汰的灶和板车，你自己去拉。”

        凌采禾从一堆“废铜烂铁”中扒拉出还能用的灶，又试了试板车，虽然破了些，但推拉都没问题。

        “叶叔，多少钱？”

        叶老板摆摆手，“几个钱，不稀罕，拿走。”

        凌采禾从包里翻出一叠大团结，“这怎么成？”

        叶老板：“那就当我在你这儿投资了一个灶，一辆板车，今后生意做起来了，给我分红。”

        凌采禾灿然答应，“好！”

        灶和板车确实不值几个钱，凌采禾推着板车回家，明白这一趟最大的收获其实不是手上的东西，是结交了叶老板这个朋友。

        嘛，在叶老板眼里，她当然还不算朋友，充其量只是个有点经商头脑的小孩。但无所谓，这也算是她给自己打下的人脉基础。

        看见凌采禾带着一车东西回来，凌树军和黄巧才知道她不是耍小孩子脾气闹着玩。

        “禾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啊？”黄巧来到厨房，看见凌采禾正在淘洗糯米，菜板上放着一小块新鲜猪肉。

        凌采禾将糯米盛在蒸碗里，点上几滴菜油，“舅妈，今晚尝尝我的手艺，您和舅舅给我打个分，要是还行，我明天就去摆摊了。”

        黄巧贤惠，虽然不赞同凌采禾摆摊，但看着她忙碌，就忍不住打下手，“禾子，春卷不是这种做法。”

        那年头，春卷确实不是这样做。两指粗细的春卷里应该放豆芽、韭菜、豆腐干、粉丝、肉条等。

        凌采禾是后来当了演员，才看见群演们吃糯米春卷，闻着特别香，她虽然不敢吃多，但跟厨师要来了做法。

        “舅妈，这不是传统春卷，这个吃了能填饱肚子的，有米有肉有油，你问问舅舅，干一天活，想不想吃这样的春卷。”

        浸着油的糯米已经蒸出香味，凌树军在厨房外嗅了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一小时后，糯米蒸好了，凌采禾揭开盖子，将糯米晾着。

        黄巧着急问：“然后呢？”

        凌采禾笑道：“等凉得差不多了，就用面皮裹上，适度放入肉条、葱子，下锅炸个几十秒就可以吃了。”

        凌有踢完球回来，第一个糯米春卷刚下锅，全家都忍不住好奇，围在凌采禾周围。

        只见白生生的面皮在高温下迅速变成金黄，糯米和肉的香味混在一起，只是闻着就勾得馋虫乱蹦。

        “好了！”凌采禾将春卷夹起来，却没有立即放在盘子里，而是放在锅上的支架上，“这是沥油，把多余的油沥在锅里，等沥得差不多了，也不怎么烫嘴了。”

        说着，凌采禾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油纸，将春卷包起来。面前三双眼睛，都写着“想尝”。

        凌采禾把第一个春卷递给黄巧。舅妈是这个家里最辛苦的，也是她第一个要争取的“合伙人”，当然应该向舅妈献殷勤。

        黄巧接过，试着咬了一口，面皮酥脆喷香，里面却香糯绵软，这第一口还咬到了肉条！她没来得及说话，表情已经说明——太好吃了！

        “好了，现在炸舅舅和凌有的。”凌采禾一下子下了三个糯米春卷。

        铁锅的大小一次顶多能炸三个，还要不断交换位置。她算过了，一分钟炸三个，前期顾客不多是能够满足的。

        “姐，你跟谁学的？这也是糯米吧？但比炸糍粑好吃多了，分量还足，一个就饱了。”凌有吃得最快，“姐，再给我炸一个吧！”

        “是谁说已经饱了？”凌采禾不給炸了，糯米一次不能吃太多，而且这是晚上了，不利于消化，“舅舅，舅妈，凌有，来给我打个分吧。”

        凌有：“打十分还能吃一个吗？”

        凌采禾冷酷，“明早再吃。”

        凌树军和黄巧也承认糯米春卷好吃，但一想到凌采禾要去摆摊了，心里还是不踏实。

        好一会儿，凌树军妥协道：“你明早几点起来做准备？”

        凌采禾算了算，七点之前赶到厂门口的话，她五点就得起来蒸糯米。

        “五点吧。”

        “你多睡会儿，我来蒸糯米。”黄巧抢先道：“反正蒸糯米简单。”

        凌树军也道：“摊你自己摆，板车我帮你推过去。”

        凌采禾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抱住舅舅和舅妈。上辈子她因为凌月花迁怒这两位真心待她的家人，这辈子她要带着他们过上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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