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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牙尖公


凌树军连着三天在厂子里加夜班,半夜十二点才回家。早上还是六点半就起来,帮凌采禾推车去厂门口。

        凌采禾发现舅舅不对劲,比往常更加沉默了。

        凌树军虽然是车间里的骨干,但若不是有急件,不大可能连续加夜班。

        她天天摆摊,也没听工人们说来了什么急件。这中年男人哪,忙到睡觉才回家,定是有心事,觉得和家人相处着别扭。

        舅舅和舅妈感情向来很好,有什么问题也会说。那就是心烦她的事了。凌采禾一琢磨,猜应当是因为她摆摊,害舅舅被嘲笑了。

        “舅舅。”路走了一半,凌采禾突然停下,“今天我一个人去,您没睡好吧,没精打采的。”

        凌树军垂着的脑袋连忙立起来,“说什么呢,你一个女孩儿,哪儿推得动这车?”

        凌采禾笑道:“我每天不也是自己推回去吗?行啦舅舅,您今儿起晚了,早饭都还没吃呢,昨晚舅妈包了饺子,剩下的今早煎成锅贴了,您快回去吃。”

        凌树军有些犹豫,凌采禾从他手里将推把拿过来,语气轻巧:“您别耽误我做生意。”

        凌树军站在原地,看凌采禾步伐沉稳往厂门口走,悄悄叹息,那心情既是松了口气,又觉得内疚。

        外甥女摆摊这件事,起初传到钳工车间,凌树军是又尴尬又得意。

        人人都夸凌采禾聪明贤惠,还出落得漂亮,这么小就懂得赚钱,将来肯定很会持家,谁娶了凌采禾谁就幸福。

        但上周王庆满一句话把他的得意都打翻了,车间里的气氛也越发微妙。

        王庆满勾着他的肩膀,嗓门洪亮地揶揄:“老凌啊,这就是你和嫂子的不对了,禾子不是想上艺校吗?没钱该你们两口子想办法啊,怎么能让人家小姑娘起早贪黑出来赚钱?”

        “现在当演员不都细皮嫩肉吗,禾子天天在那儿炸春卷,哎呦,迟早熏成个黄脸婆。你们怎么就不替她想想呢?”

        说着,王庆满一拍脑门,“我咋忘了这事,禾子不是你们亲闺女嘛,家里的钱得紧着凌有是不?理解理解。”

        凌树军想解释,可当了几十年闷葫芦,只知道埋头做事,哪里辩得过王庆满这油腔滑调。

        工厂又是个人情社会,人言最是可畏,王庆满一起头,大家就都觉得凌家不地道。

        凌树军想跟凌采禾说咱别摆摊了,又想到凌采禾当初信心满满说的话。

        他这外甥女是真有本事,也是真想做生意,他怎么能因为自己被戳了脊梁骨就去阻止凌采禾?

        思来想去,便只能晚点回家,多加班赚点钱,也不用面对凌采禾。

        但这问题总得解决,凌树军吃完锅贴进厂,远远看凌采禾一眼,心里满是矛盾。

        今天生意也很好,板车边始终围着十多人。凌采禾包春卷的速度练起来了,下锅炸的间隙就能同时捏好新的春卷。客人虽多,流动也快,基本等两三分钟就都能吃到春卷。

        凌采禾余光瞥见王庆满又来了。这男人正在嚼时髦的口香糖,一看就是刚吃完面,站在人群外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之前来□□卷的大多是住在四村以下的工人,现在住得近的也有,都觉得糯米春卷好吃管饱。

        一个中年工人走来,是王庆满的熟人。王庆满赶紧将人拉住,“老许,你也来买老凌家的春卷啊?”

        那叫老许的愣了下,“我媳妇说好吃。”

        王庆满:“嗐,好吃那是好吃,但这消耗的是姑娘家的青春不是?”

        他像是在和老许说小话,声音却大得周围人全听得见,“这姑娘啊,是给自己赚学费呢!老凌和嫂子也是,虽然不是亲闺女吧,但这么小就逼着人自食其力,也挺不地道的。”

        老许诧异地看了凌采禾一眼,拿着零钱的手顿了下,终是收了回去,“我去买馒头。”

        等春卷的工人听了一耳朵八卦,看凌采禾的眼神也略有改变。

        凌采禾一想,原来是你这牙尖公说舅舅的闲话。

        这王庆满就是个滑头,钳工们讲求的手上功夫没有,嘴上功夫却利索得很。

        上辈子车间下了几个高级技师名额,按理说肯定是舅舅这“劳动能手”的,王庆满却又是请酒又是拍马屁,居然把名额占了去。舅舅因此消沉了好久。

        凌采禾一算时间,好像正是最近就要发生的事。

        得到高级技师名额的王庆满顺理成章留在生产第一线,而舅舅却被扔去做销售。

        王庆满这个节骨眼上造谣生事,恐怕打的就是抢名额的主意。

        凌采禾上辈子经历了全网黑,最懂舆论的力量,该反击时就得反击,绝不能让坏心眼的人一路笑下去。

        “王叔这话就是在造谣了。”

        这时代“造谣”二字是十分严重的指责,凌采禾故意将它们咬得很重,“您听谁说我舅舅舅妈逼着我自食其力?听谁说他们不肯给我出学费?”

        王庆满没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敢这么直白地揭穿自己,一时哑口无言,“这……”

        “现在是暑假,我也已经初中毕业了,出社会找工作,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凌采禾面上气势不减,手上也一刻不停,热油的滋滋声仿佛都在为她助威,“怎么到了王叔嘴里,就成我舅舅逼我自立?”

        王庆满被怼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可,可你不是要读艺校?”

        “给,您的加肉春卷,拿好,小心烫。”凌采禾不慌不忙将春卷递给客人,语气温柔,可眼锋一转向王庆满,又变得凌厉,“读艺校?这又是谁在造谣?我凌采禾只想赶着个体经济的浪潮,自力更生发展事业,王叔,敢问那个造谣的人是谁?”

        这左一口造谣,右一口造谣的,王庆满着实招架不住,“我,我去打听打听。”

        凌采禾笑道:“行,您去打听着。这年头可不兴传姑娘家的闲话啊,王叔,这点您知道吧?”

        王庆满灰溜溜跑进厂门,凌采禾从容招呼客人,“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您的素春卷,您的加肉春卷……”

        苏萍萍刚下车,也听到了这一出,对凌采禾露出爽朗的笑,“小禾说得好!咱新时代的女性就该自食其力!”

        暂时止住了谣言,但凌采禾知道这事还没结束。

        舅舅那一辈的工人有自己的小圈子,王庆满又是个舌根子乱嚼的,只要他继续放屁,舅舅的日子就不好过,而且还有高级技师名额的事等着。

        凌采禾收摊回家,跟舅妈聊起舅舅。

        黄巧知道凌树军车间里怎么说,但实打实的收入让她稳定地站在凌采禾一边,“你舅舅心里也是支持你的,就是他老被指指点点,心情不好。那个王庆满也真是个混账,和你舅舅一同进厂,什么都要跟你舅舅比,欺负你舅舅不会说话,拉帮结派打压你舅舅好多回了。”

        下午没别的事,凌采禾跟黄巧说想去城里逛逛。黄巧以为她想买新衣服,赶紧将她给自己的大团结都拿出来,一张都没少,“你看你这二八年华的,就该穿漂亮一点。”

        凌采禾心里感动,却说什么都没接。发动机厂在北山城边缘,要到市中心才有新华书店。

        凌采禾坐在有轨电车上,看着窗外老电影般的风景,很快想出法子来。

        舅舅之所以被戳脊梁骨,有个很现实的原因,就是凌家确实穷。为了一双儿女的学费和营养费,舅舅和舅妈省吃俭用,常年穿着老气的旧衣裳。

        王庆满其实也没多少钱,但他舍得给自己花,久而久之,人们就觉得王家有钱。

        有钱人家的孩子出来摆摊,那叫体验生活、有商业头脑。没钱人家的孩子出来摆摊,那叫被亲人逼的、父母没本事。

        看,不管是什么时代,人都双标得可以。

        凌采禾卖了大半个月糯米春卷,除开给舅妈的钱,能动用的钱大概有接近三百块。她今天便要“奢侈”一把,堵住牙尖者们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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