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这个时间的校园里早已空无一人，星空下的操场寂静如水。他们在一块草地上坐下来。

        念寻的头发长长了很多，马尾像瀑布一样垂在肩上。她环抱双膝，将头埋在胳膊里，露出白皙的脖颈。

        看来不像是身体上的问题。少暮伸手想去抚她的头，手停在半空又抽了回来。

        “没有动力了。”念寻突然抬头说。

        “这次统考成绩不理想，我自己并没有想太多。可是各科老师轮流找我谈话问原因，尤其是班主任，一再追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突然就被吓了一跳”

        “吓一跳”少暮问。

        “对，我被吓了一跳。”念寻点头说。

        “我这才知道我是不可以失败的。我是班级的荣誉，也是老师的期望，我只能赢。我发现原来一直以来，我只是一个学习机器。”

        念寻直直看着少暮，嘴角是嘲讽的微笑。

        “只要有退步，我就一定有问题。要么就是早恋，要么就是迷上了游戏。非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考试退步了非得有原因吗没有理由就不可以吗？因为没有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大家一致认为我不诚实。他们都坚信我在刻意隐瞒，没有老实交代。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该向谁去要答案啊最让人难过的是老师的眼神和语气，那种掩饰不住的失望。硬是让我觉得自己确实很理亏。我受够了!”

        “我突然被提醒了，其实有早恋，迷游戏的生活也不是不可以。也许还会更有趣。”

        少暮一直楞楞地看着她不说话。

        “以前我对这些很不屑。现在我想，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早恋，不可以迷游戏呢？为什么老师们心目中的秦念寻只能是个乖乖女呢？我突然觉得我连叛逆都不会，太失败了。我才知道，我这十几年的人生其实只是在充当一个人偶。”

        说到这里念寻轻轻笑出了声。少暮还是没说话。

        “我的生活除了学习学习还是学习，单调乏味一成不变，看不到未来。一切都被设置好，被规划被安排好了。我只是在被操纵。”

        少暮印象中念寻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并不是劈头盖脸，但是语速很快，语调急切，情绪都在里面了。一些连少暮都想不到的话一句接一句不断往外蹦。少暮始终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为了谁，我的未来也无非就是升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然后变老死亡。我们都在重复无数辈人重复过的生活，”念寻突然转过身，“有意义吗？”

        “我不想这样过!”念寻不等少暮回答，直接给了答案。

        “可是为什么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我为什么必须肩负使命我每天都在为父母老师活，我还要感恩戴德。我每天都上紧了发条，可是我现在突然想停摆，我可以吗？”

        念寻看着少暮，这下他不得不回答了。

        “念寻，”少暮顿了顿，“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也一样。父母和师长之所以关注你，不是因为他们想要捆绑你的人生，而是因为他们希望你幸福，也许他们的方式不是很妥当。”

        “那我现在想停摆，可以吗？”念寻不耐烦地打断他，“可以不学习不念书不工作吗？”

        少暮一怔，他咽了一下口水。

        “你，可以。但是，你要接受自己付出的代价。”

        他定定地看着她黑夜中的眼睛。

        “那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念寻追问道。

        “没有绝对的标准。人生是一道没有答案的选择题。不同的路有不同的风景，不后悔就行。”

        “不要让我选。如果是你，怎么选？选开心的还是选正确的？”

        “选……”

        “选什么？”

        “选……开心的。”

        少暮的声音终究还是没有底气。他知道自己这是在误导她。她眼睛看不到的未来他能看到，她未经历过的前路凶险他经历过。人生当然不能只为眼前只为开心。可是，一个人真的只是为了未来而活吗？未来一定要以现在的快乐为代价吗？他不知道怎么答复。

        “但是开心是相对的，快乐和痛苦同时并存。选择没有对错，选择的同时也是放弃。”少暮说。

        “《海的女儿》里的美人鱼选择放弃300年的生命，放弃美丽的鱼尾，选择每走一步都承受锥心之痛，选择无法发声，选择被误解，最后选择成全王子，化成泡沫。你说她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你说她是快乐还是痛苦？值不值得？很难说。只要自己喜欢就行。你也可以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哎呀少暮！你能不能不要……”

        突然念寻捂住嘴看着少暮，“对不起，对不起！”

        “什么？”少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天才意识到念寻刚才喊了自己的名字。只见她窘迫地做了个鬼脸，

        “生气啦？我不小心说漏嘴了。”说着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没大没小。”

        “哎呀，其实叫名字也没什么嘛！”念寻嘟着嘴看他。

        “少——暮？”她试着又喊了一声，满脸的搞怪。刚才那个凌厉尖锐的小愤青突然不见了。

        “嗯。”

        少暮发了一个鼻音应道。脸刷的一下热了，幸好有夜色掩护。

        “就这样啦，挺好，嘻嘻!”

        念寻不知道她逗人的样子才更逗人，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只顾着捉弄人。

        “你不用装老，我也没那么幼稚。我们是平等的。”念寻说。

        “我是想说你不要说这些套话，我不想喝鸡汤。”

        念寻会把中途截断的话题重新追回来不搞丢。

        “道理谁都懂，我又不是孩子。我也不是想偷懒。我不怕苦，我喜欢挑战。我只是看不到未来，怀疑人生的意义。我在怀疑人生的意义你懂吗？我不想把生命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少暮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念寻质疑。

        “其实我也并不是刻意要叛逆什么。我只是不喜欢现在这种生活模式。我只要一想起《百年孤独》最后那一幕，就觉得恐惧。我们最终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有一句话说，人生的意义就是虚无，也就是说人生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我当时就被吓到了。我想了好几天，最后不得不接受人生确实就是无意义的，好可怕，好残酷。”

        “如果这就是人生的结局的话，那我们努力的目的又是什么我是否一定要去追求成功虚无的成功”

        “可问题是，许多时候我们穷尽所有，也无法像别人那样闪耀。我们的存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们活着的意义也完全没有原本我们自己想象得那么重要。”

        念寻最后一句话像是从井底传来。

        少暮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迷茫。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贝贝的生活中心还围绕着游戏等级和美食。而眼前的姑娘已经有了超出同龄人的思考了。人和人的差别真的不是一点大。

        “念寻你看，”少暮指着天上的星星，“它们没有太阳月亮那样闪亮，但是它们都在发光，即便如此微弱。还有更多的星星我们肉眼看不见，但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不是大家都喜欢太阳的。很多人更喜欢星星。我们不一定要像太阳那样成功，做好自己就行。虽然我们都像尘埃般渺小，但是尘埃照样可以炫目如太阳般灿烂。尘埃与太阳，很难说谁更有意义，谁更有存在的价值。”

        “是啊，我就是一粒尘埃。”念寻幽幽道。

        “不，你是太阳。”话一出口少暮就意识到失态了。

        “我是太阳”

        黑夜里念寻的眼睛闪烁着。

        你是我的太阳!

        少暮喊道。他多么希望念寻可以听到。

        “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太阳。”少暮换了一种方式回答。

        “念寻，你如果想活成每个人的太阳你就会不快乐。你不能要求自己在每个人心目中都很重要，你只要在某些人心中重要就可以了，对吧？”

        “你知道自己在谁心中很重要吗？”少暮问她。

        “我吗我在谁心中很重要？我爸爸，还有妈妈，再有就是……老师吧。”念寻掰着手指头排序。

        “这就很够了，我还没你这么多呢，我对谁都不重要。”少暮说完笑了。

        “哪有！你很重要！”念寻抢着说。

        “哈哈!是吗？好，我很重要，我们都很重要。但是我们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很重要。这么说吧，每个人对你都很重要吗？”

        “不是。”

        “也就是说不是每个人都是你的太阳对吧？”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每个人都是你的太阳，你又凭什么要求自己一定是每个人的太阳呢？”

        “你在套我的话，我被你说得绕着掉进你的坑里了!”

        念寻马上意识到了这点，不服气地伸手来打少暮。

        “但你不得不承认我的结论是真理。”少暮偏过身躲开念寻的拳头。

        “但是你有你自己重要的人对吧？”少暮笑着继续问。

        “对啊！”

        “他也只是对你很重要，但对别人来说他却很平凡，是不是？”

        “对。”

        “但是并不影响他对你的重要性对吧？”

        “当然。”

        “比如说偶像。你喜欢的偶像我可能并不喜欢，对你来说重要的人对我来说也许并不重要。所以呢，重要也是相对的。以你的偶像为例，你的偶像是……”

        少暮等着念寻填空。

        “比如你啊！”念寻歪过脸来说。

        “别打岔。”

        “没有打岔，你就是我的偶像啊。”

        “别嬉皮笑脸，严肃点。我又不是明星。”

        “切!我又不追星。你真的是我的偶像。你多才多艺，医术高明，做事认真。”念寻又开始掰着手指头说，“还长得帅!”

        少暮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停停停!”他打断她。

        “总之，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不对，不要觉得自己在别人心中有多重要。哎呀我都弄糊涂了。我是说，别人可以不当我们是太阳，但是我们自己要把自己看得很重要。”

        “可你刚刚说的是不要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念寻很认真地纠正他。

        这下少暮完全被逗笑了。

        “我们很重要，但要允许我们在别人心里不那么重要。有时候我们要接受被忽略。”

        最后一句话少暮说得很轻很无奈，气氛一下子又开始凝重了。

        “嗯。”念寻点头同意，“我是不是有点神经质啊”

        突然她又补了一句:“我该不是得抑郁症了吧？”

        “这很正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迷茫。”少暮说。

        “你吗？你为什么迷茫？你也被逼做自己不爱做的事吗？”念寻八卦心顿起，好奇心十足地把头转过来问，“你那时的梦想是什么？也是考清北吗？”

        少暮没想到第一个想要探听他过往的竟会是一个孩子。

        “我啊？我一直想当一个英雄，我想快快长大，我希望朋友们都理解我。可是我却发现人与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我越来越孤单……”

        少暮仰望星空，仿佛听到了纯子的声音：孤单并不可怕，朋友只能随缘……长大没有那么好，长大了人会变坏变复杂……

        少暮突然眼眶发热，但马上就从过去的梦境中跳出来。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定了定神。她现在是念寻，一个普通的学生。她有自己的困惑和要面对的现实和未来。凡人该有的磨难她一个也逃不掉。

        “念寻，以后心里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来找我聊。我也许帮不了你什么，但我可以做你的聆听者，我可以做你的树洞。”

        “嗯，好。”念寻应道。

        以后还会再像今天这样俩人在星空下说话吗？

        念寻最后是蹦蹦跳跳离开学校操场的。她刚才表白他是她偶像时的不矜持让少暮相信，她心中并无半点他以为的那种情愫。那只是一个小姑娘对中年男子的仰慕而已。那么他要做的就是呵护他们婴儿般纯洁的相依相处，将所有爱恋封锁在念寻带给他恍惚的最后一步空间，不再往前多越半步。

        之后念寻再也没有来找过少暮，想必她一定是一切顺利，没有什么困惑了。即便有，也能自己独挡一面解决了。他不在她心中重要人的排序之内，他只有接受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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