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日熔金

秦檐到大唐虽然时日不长，可是她对长安城里里外外的治安感受，不可谓是不真切。

        太阳落山前暮鼓已经敲响，坊门落下之后外人再也进不来。

        虽然一团和气只是美好愿景，但是流匪窜到她家门口的事情，也绝不至于发生。且秦檐一早就打听过了，开明坊表里如一，并无甚有钱人家。

        “哐哐”又是两声。

        门外的人声音粗犷和敲打声又是真实的，以及那不顾她大门会不会坏掉的手劲，听上去实在不是个善茬。

        她如今的身份是十七岁的独女，若对方真是个歹人，又当如何自处？

        秦檐心中打边鼓，身子发怵轻手轻脚走到窗边。她透过糊在窗上、被风吹着和她一样瑟瑟的半透明的纸看去，外面是一大一小的身影。

        大的那个高约六尺，身型魁梧，小的正被他提溜在手，看不出高矮，两个人的关系看上去或是父子。

        “这么晚了，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秦檐尽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沧桑一些，可这具身体终究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的，再怎么低沉与沙哑还是弥补不了年龄的差距。

        终于等到秦檐的回应，外面男人的声音缓和下来，也不闻方才的骂骂咧咧了，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尴尬一哂，手上动作也停下，回她道，“姑娘，对不住，我知道这挺晚了，我家娃娃刚刚从你家门口过去，到家就哭得不行——”

        “喻大哥，这冷的天，怎么也不给二郎多穿点就出门啊，”说话的是另一位住秦檐对面的邻居，秦檐昨天曾在白天和她打过照面，见她家中亮起来早先没有的微弱烛火，不知道是不是她口中喊的喻大哥吵醒了的缘故。

        既知道了对方身份，得知他们爷俩同是开明坊中的人，以后见面的机会指不定还多着，秦檐走到门边，拔下一根生锈的插销。

        固然敲门的时候不客气，等秦檐开了门，却发现人并非她想得坏，遂将刚才急忙抄起又忘了放下的烧火棍子往身后藏。

        可是这会儿哪里还藏掖得住，难为情地挠了挠头，身子连连后退几步，搁在脚底下。

        秦檐刚不知所措地放下烧火棍，又听得来人的声音急切。

        虽不是凶神恶煞，却也是带着兴师问罪的口气，“姑娘可是对他做了什么？回来怎么问他都不说，就知道哭！”

        “？”

        秦檐闻言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仔细又将男人的话过了一遍脑子，还是怔楞地呆在了原地。

        她自打被这个坑货系统搞进大唐开明坊，从早到晚虽然有和邻居接触，但根本谈不上交往，更别提与人发生口角。

        父母早亡，一直跟随祖母在乡下生活，叔父在长安留下一套房子，她在祖母去世之后，一个人来到了长安。

        她连长达一千字的人物小传都要背得滚瓜烂熟了。

        坊里的确有些人见她面生，问过她来历，她都自认答得没有问题。

        难不成是孤女这个人设出了问题？

        太过无依无靠，会让人觉得如此就好欺负了？难道不能将自己说得太可怜？

        可她的户籍簙就这样写着啊！

        但是也不能因为自己是个孤女，深夜里用这么无厘头的理由来找她的门子吧！

        不能够啊！

        而且她从来不曾单独同一个小孩子打过照面啊！这个误会又从何说起？

        秦檐大无语！

        “这位大哥，你的意思这孩子是我给弄哭的？”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认为委屈到不行的秦檐，泪水几乎都要夺眶而出了。

        话音刚落，就见寒风之中又迎面来了一个裹着黄色头巾、穿着麻色棉衣的女人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等到女人走近了秦檐才看得更加清楚，这是带着尚在襁褓里的娃一起过来找门子了？

        “这冰天雪地的，你怎么、怎么抱着孩子出来了？哎！”男人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脸上顿时紧张得通红，甚至有点结巴。

        “我不出来，怎么知道你能那么难听地骂二郎！”妇人眼中含泪，秦檐见她捧着的娃娃比自己一截胳膊大不了多少，心想一定是还没出了月子，赶紧让她也进了屋。

        一家四口齐齐“登堂入室”，可是秦檐最开始对于性命的担忧已经烟消云散了。

        这时她才有心思仔细打量这一家子是什么情况。

        虎背熊腰的男人、羞涩的妇人、不知道多大的白嫩娃娃，最后目光落在那个被唤做“二郎”的半大小子身上。

        二郎，自古以来这从中的孩子，都过得不易，被日复一日不合脚的鞋和衣衫逼着成长。更别提他还是穷人家的老二，饭菜只能等大哥吃饱了才能扒一口，至于保暖的衣裳怕是穿大哥穿剩下都未必全是才是自己的。

        如今，他爹娘又给这家添了一口人，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念及此处一丝酸涩涌入秦檐的心中。

        可是二郎的模样，又长得十分乖巧，衣服虽然打了七八个补丁，却干净整洁，连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一克泥点子都没有。

        秦檐扶着妇人去席上坐下，安顿下刚打算瞅一眼她怀里的娃娃，就听见低喝声再次响起，“你说话啊！都带你来人家里了，你还不说话！”

        眼见男人揣起袖子就要动手，秦檐赶忙跑到厨房，从锅里捞上来两块其貌不扬的曲奇，快步插身在男人和二郎中间。

        “告诉姐姐，你为什么哭啊？”她细长的身躯微微俯下，心道死马当成活马医。

        谁知，秦檐竟然就是控制他哭声的那个开关，走到跟前朝着比她还红肿的一双手放上点心之后，二郎这孩子的哭声就更抑制不住了。

        秦檐从小到大与熊孩子斗，最有一手，毕竟她从小到大都被家里人护着，即便上了大学也从不以大人自处，依旧是一手无赖耍得比谁都流利。

        但是这会儿，她遇上的不是熊孩子，而是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哭，看上去好像真的委屈得很的小家伙。秦檐确实没办法，总不能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跟着哭吧。

        一边思量着用什么法子，一边担忧地看着怒气再次自男子面上升腾，真怕他再次上手开打。秦檐赶紧转移话题，指着二郎手里微凉的、形状怪异的黄灿灿的东西，冲他眨眨眼睛笑道，“你快尝尝这个！”

        果然不管哪个朝代，吃的就是能够堵住嘴。

        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停住，秦檐觉着世界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可是看着他开始狼吞虎咽，吃到味道之后又小口咀嚼，迟迟不肯吞咽的模样，方才那一丝心酸迅速占据秦檐的身心，根本不知道脑子里想到的是什么，眼眶却红了起来。

        “爹……酿……”他看向父母将油乎乎的手里的东西也往上递，又回头试探性地看了一眼秦檐。

        秦檐捞得急，一共只给了他两块，谁知平时两口就咽下的东西，他吃了半天回过味来居然还剩了半块，往他爹娘手里头递。

        两个大人的眼中，不知道是何时湿润的。他们只是看着这个孩子，摇摇头。

        秦檐见他举着的手都要酸了也不停下，将他的手臂拉下来，柔声爱怜道，“你吃，姐姐这里有许多呢。”

        说着，她又去锅里取出来一盘子，对着其貌不扬、放在现代绝对有损其声名的丑东西，摇了摇头。

        曲奇是小半个巴掌大的牛舌状，虽然颜色依旧是黄灿灿的，但是没有裱花袋，没有硅胶垫，一切全凭她多年积累下来的感觉。

        曲奇最后没做成圆形的，也是有原因的。

        前期材料严格按照秦檐的记忆来的，放在屋外的冰坑里头定型也很好，可是她却千算万算，居然漏买了平底的煎锅，而她煎蛋烧水的瓷锅要将手头上的材料全部煎完，估计得明天了。

        于是，她灵机一动，决定在烧火的大锅上像贴玉米饼子一样，将小面团压在锅壁上。温度一高，里头三分之一是油脂的面团就放飞自我了，最后比牛舌状还多了个焦黄尖角。

        秦檐将盘子递到两个邻居面前，自己也拿了一块，呵呵一笑，“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味道应该还可以，你们也尝一尝吧。”

        其实不用尝，光看二郎的吃相，以及满屋里飘散不去的香气，就已经能够知道这玩意有多么让人着迷了。

        直到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酥脆的曲奇掰开，放到嘴里。

        自酥渣入嘴的那一个瞬间，好像有一道金光闪在黑漆的夜色之中。

        先是比鼻尖传到要浓厚百倍的醇厚奶香，席卷起舌尖上的每个凸起，让人恨不得咬着不放，就腻在里头。

        可是那口酥渣却并不遂他们的愿，与温热的口腔碰触的瞬间，就已经伙同着唾液一起，在嘴巴里上蹿下跳，像是有一百头牛同时在他的嘴巴里产奶，回味无穷。

        又甜又香，入口即化的味道，固然让人着迷，但是女人还没有忘记这是在别人家里。她望着大快朵颐的丈夫，又看向怀里的娃娃和二郎。

        心想，他们活着这大半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何况一个孩子呢。

        只等着二郎吃够了，秦檐才开口问道，“你爹说你刚才经过我这里哭了，为什么哭啊？”

        名唤二郎的孩子抬起头，两只通红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因是吃了秦檐的几块曲奇饼，不回答也要愧疚，嘴唇几次蠕动，可话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姑娘方才做这个点心的时候，香味是不是都飘到门外了啊！”妇人率先开口。

        秦檐的目光紧紧跟随她，见这位好像是洞悉一切的母亲，眼里依旧神色复杂，她忽然想到一个名为“馋哭了隔壁小孩”的段子。

        当段子一夕成真，秦檐却一点不觉得可笑了。她好不容易克制住眼泪，最后能做的只是无力地将盘子里剩下的所有曲奇塞了二郎满手。

        孔方兄余额：-13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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