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


卜秋台的目光在月色下冰凉如水,再没有任何犹豫。她光洁的脸颊溅上了一道鲜红血污,使原本的凛凛英气平增了几分妖异。

        她不记得许殊何,一剑毙敌转身便走,森寒如冰的剑锋接着与一位世家之人的峨眉刺击在了一起,锋刃刮擦声尖锐刺耳,在夜色中闪出银色的火花。

        时光在骇人的厮杀中流逝,小小的客栈后院血腥气冲天。

        不知过了多久后,那些小二厨子冒了出来,早先迎他们进客栈的那个小二高喊一声:“怀玉山谷的暗桩快到了!”

        仿佛被这一声喊定了格,那群世家的人突然停了手。

        卜秋台一剑没刹住,那使峨眉刺的当场血溅三尺。

        卜秋台愕然,她一抹脸上的血污,惊疑地向四周望去。

        只见方才还杀气腾腾的世家之人一个个神情凄凉,低眉看着自己犯下的罪责,空洞的眼里看不出任何念想,像是更从被恶魔夺舍的境遇中惊醒过来。

        他们叹息过后,便将剑举上了自己的脖子。

        自刎的血弧飞溅,兰芷药坊和连云峔幸存的人呆若木鸡。

        卜秋台的心中顿时升起两个字——不好!

        同时反应过来的还有许元昌与许殊何。

        许殊何捂住腹部,强忍着剧痛,翻身跨上马厩的一匹马,断然冲出了客栈。许元昌拼力拦住欲追的人,瞬间又披伤几处,却还是有两个小二模样的也骑上了马,一同追出。

        上当了!不能让怀玉山谷暗桩的人到客栈!

        方才怀玉山谷特有的传讯烟花估计已经被方圆几里很多人看见了,要是怀玉山谷的人马又浩浩荡荡地经过,就再也说不清了。

        许殊何半伏在马上,血水蜿蜒流上了马肚,颠簸的剧痛让他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他却把马越打越快。

        连云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江湖门派,镇云子广收天下虔诚者为徒,却任由学成的弟子自由来去、各自归家,所以尽管镇云子桃李满天下、江湖处处是连云峔的门生故旧,但连云峔在山下却没有自己成型的势力。连云峔的门生外出办事,如需帮助,最通常的就是依靠怀玉山谷在各处的暗桩。

        怀玉山谷的先任宗主与镇云子是生死至交,两人曾在二十六年前共同结束了银鬼祸乱,怀玉山谷视镇云子如同自己逝去的老宗主。

        此番想必是有人看准了这一点,想要借连云峔把矛头对准怀玉山谷!

        许殊何策马奔驰,身后追兵的马蹄声起先越逼越近,后来竟忽然不见了,隐约转成了激烈的厮杀声。

        许殊何顾不了那么多,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嘴唇为了镇痛被咬破了,在白皙的下巴上流下了一道道纤细的红。

        好在,很快前方就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火把的光照亮了上方一小片夜空,不多时,一队浩荡的人马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许殊何勒马立定,高高地挥起了手,声音沙哑,“不要过去——!”喊完,俯身剧烈地咳嗽出几口血。

        “停——!”为首者一抬手臂,止住了身后的人马。

        令行禁止,奔腾声转瞬停息,唯有骏马喉咙的咕噜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为首者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如今负责统领怀玉山谷在卢原的暗桩。他谨慎地盯着眼前还在流血的人,问道:“你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不能过去?”

        许殊何强撑起身,带血的手并拢勉强行了个礼,“在下是连云峔的弟子,刚才我们中了圈套才释放了传讯烟花,有人想借此把你们引去栽赃怀玉山谷!”

        男人怀疑地皱起眉,他打量着许殊何。

        “栽赃我们?如何栽赃?”

        许殊何:“在下放出山谷的烟花后,原本与我们缠斗之人突然自戕,如此诡异行径,除了行嫁祸之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

        暗桩首领显然不会轻信,眼前的男子一身商人的打扮,让他如何信这就是连云峔的门生?

        “你怎么证明你是连云峔弟子?万一你正是害连云峔弟子的那批人,特意来此截断我们怎么办?”

        许殊何也想到了对方可能会有此疑虑,按着胸口,艰难道:“在下现在确实没有能自证身份之物,只能恳请首领暂且相信在下,我可以留在您手上,如果所言有假,任由您处置。”

        连云峔弟子的安危可不是他一条命能抵的,一群人马仍不敢轻易撤退,两厢陷入了僵持之中。

        这时,一个年轻的弟子催马来到了首领旁边。

        “师叔,不如我先带一支小队做先头部队,其余人马跟在其后,这样如果情况不对,也能及时撤离。”

        此人是卢原暗桩的副手之一,与许殊何年龄相仿,无论容貌还是声音,都给人一种生气蓬勃的感觉。即便现在严肃着一张脸,也能让人看出这位在平时定是个活络的人。

        “……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暗桩首领点了点头。

        许殊何疾咳几声,急出了一层冷汗:“首领谨慎!现在那边已经是一片血海,五宗会刚过,沿途有各方的人下榻,怀玉山谷的人不能再被看见奔向那里,更不能再出现在现场!”

        “这位公子,恐怕我不能听你的,万一你是敌非友,支援没能及时赶到,这个责任我担不起。”

        首领说完,就再不犹豫,回首点兵,“左后方,横五纵五,出列!”

        左后方应声而动,火光中马蹄下烟尘腾腾。许殊何呕出一口血。

        暗桩首领吩咐副手:“付春风,去点一下!”

        “是!”

        付春风得令,勒缰转马,策驰到了队伍后面。

        队伍后方,高燃的火把将周边的黑夜衬托得更加浓稠,隐匿了一切造物。付春风停马准备清点,出列的队伍严整肃穆。

        就在这短暂的一隙。

        付春风眼角余光突然捕捉到一道残影自左侧飞掠而来。那残影快得几乎隐没在了夜色中,只是瞬息就到了他身后,咫尺近的列队竟毫无察觉。

        付春风汗毛骤然炸起,接着就要回身防卫,动作还没做出却突然一僵。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回去。”

        付春风的眼睛顿时睁圆了。

        怀玉山谷有一种门生间的结队传统,最优秀的弟子常常被点为领队,带领和扶助同队的门生们一起精进武艺。曾经有个人,教他和妹妹付春铃怎样出手刀、剜剑花,是除了师傅之外被他们依靠最多的人。

        这个声音,过去日复一日有条不紊地徐徐讲着,直到五年前,突然间凭空消失,从此再无可觅。

        付春风猛然回头,他动作太过激烈,使得缰绳把马扯得痛嘶一声。然而身后只剩茫茫夜色,再没有一个人的影子,仿若一切只是幻觉。

        “付春风?”暗桩首领见他没有动静,向队尾张望。

        付春风用力闭了闭眼。

        她怎么会犯那样的错?

        兄妹俩一心期盼着那是一场戏,是宗主暗中授予了她什么神秘的任务,等任务办完,她就会回来,继续不疾不徐地给他们讲着技巧功法。

        从最开始的惴惴不安,到后来慢慢习惯,这么些年关于她生生死死的消息不绝于耳。直到兄妹相继出山,不再需要有一个领队,两人才后知后觉:那个人真的犯错了不可饶恕的罪,真的让人失望了。

        付春风睁开眼,催动了蹄回到了首领旁边。

        他遥遥看向那边的许殊何,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许殊何撑在马上,被他看得不明所以。

        “你怎么了?”暗桩首领纳闷。

        付春风将视线转向首领:“师叔,我刚才隐约觉得这位公子眼熟,但因为想不起来是谁就没有说,方才到了队伍后面,突然想起五年前少宗主受位,来送镇云子贺帖的就是这位公子。”

        这有点突然,许殊何心中疑惑,难道是许元昌去的?

        暗桩头领一挑眉,也觉得很意外:“你确定?”

        付春风:“确定!”

        头领眉毛蹙得更紧了,比刚才还纠结:“就以前见过一面,你就能确定是这位公子?会不会记错了?”

        付春风别的不好说,插科打诨胡吹八扯上绝对是一把好手,立刻就换上了一副油滑的笑模样:

        “不会认错的,当时付春铃竟然说来的人比我长得帅,所以我就多看了几眼,果然小丫头眼光还待考炼!”

        原本肃穆的队伍一下子漏出了憋笑的声音。

        在大家的不注意间,付春风的嘴角暗自落了下来。

        暗桩首领脸上的纠结立刻变成了尴尬,他向那边觑了一眼,好在,许殊何似乎不甚在意,虚弱地笑笑。

        “咳,那……”暗桩首领摸摸下巴,付春风虽然总是嬉皮笑脸的,但正事应该不会乱开玩笑,“……看来这位公子真是连云峔弟子了。”

        暗桩首领终于算是信了。

        他打马来到许殊何身边,关切地问:“公子,刚才多有得罪,你撑得住吗?”

        “多谢首领关心,撑得住!”许殊何咬牙。

        暗桩首领还是放心不下,思忖片刻,又问:“我们不去,你们的人怎么办?”

        许殊何:“放心吧,那些都是死士,为了栽赃估计都已经死光了。头领还是尽快带人回去吧,拖得越久越容易被人看见。”

        “那好罢,”首领最后下定决断,“我们现在就回去了,等过了今夜,你们就来暗桩治伤吧。”

        许殊何躬身致谢。

        “撤——!”

        一声洪亮的命令发出后,所有人马训练有素地回转,在一阵混着尘土的隆隆声中顺着来路奔腾而去。不愧是当今第二大宗的暗桩,一大队人马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许殊何捂紧伤口,向反方向调转马头。

        他虚弱极了,但因为刚释重负,似乎伤口都不那么疼了,可以直立起上半身骑着马慢慢往回行。

        夜凉如水,寒星闪烁,另一匹马的马蹄声自侧方跟来。

        许殊何侧过头,看清来人后,微微张开了嘴。

        女子带着熟悉的面容向他奔来,片刻后刹在了他身边。

        她的眉宇英飒沉静,眼中精芒亮如星辰,映着月辉的侧脸上血渍鲜艳。

        卜秋台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从自己怀中摸了摸,摸出了一个蓝色的小瓶,递到了许殊何面前。

        “止血的。”

        她的声音竟不似外表那般清冷,在这凉夜中带着几分温度。

        见许殊何微微怔忡地接了,卜秋台看看许殊何脸侧和脖颈的血口,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踟蹰片刻后,又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再次递到了许殊何眼前。

        “祛疤的。”

        许殊何:“……”

        卜秋台把瓷瓶塞到了他手里,对他微一颔首,随后一夹马腹,向着前面策驰而去了。

        许殊何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他看见,前方远处,在她的马蹄刚刚踏过的道路一旁,两具小二打扮的尸体半掩于浓密的草丛之中。

        血水漫延到了路上,在漆黑的夜里如同浓墨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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