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旧戏新曲

时已初春，万物萌发，山上的竹林里许多新笋冒了头。

        卜靖廷拨开一根老竹，朝山顶的亭子望了望。清风将他落于胸前的一缕长发拂到身后，冠玉面容让周遭翠山都明朗了几分。

        让他一飞冲天的那场挑选当时在江湖上轰动甚巨，持续了整整三年，才挑出了他这个独一无二的“卜靖廷”。

        卜青岳与何君瑛对所选的男童的要求严格，既要求根骨上佳、有可塑为大宗之主的潜质，又要求没有血亲、不可用骨肉分别之痛换前程，还要求所选男童容颜端正、要一看就能长成俊美公子的那种。

        之所以为最难办的一点，是因为何为“容颜端正”全取决于宗主夫妇。

        能满足前两点的男童已然不多，更奈何，卜青岳自知擅自替女儿决定终身大事有些不妥，于是决定所选的男童必须外貌出挑，这样的话，女儿长大后喜欢这个乘龙快婿的可能性更大，她喜欢自己选的女婿，卜青岳心中的愧疚也可以弥补一点。

        挑选义子本身就是何君瑛的提议，她也想给女儿挑个尽量好的，但没想到卜青岳竟然挑鼻子拣眼、一批一批硬生生折腾了三年，即将忍无可忍时，一个酒庄的小跑堂带上来一个孩子，把她从这场历时过于持久的选拔中解救了出来。

        小孩衣衫褴褛，脸被各种灰尘污渍抹得乌黑，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透着一股子倔强和机灵的劲头。山谷的几个长老多番测试，发现这孩子武缘不浅，竟是这三年来遇到的最好的一个。

        卜青岳从上首走到堂下，亲手在侍从端来的盥洗盆内洗了帕，把孩子的小脏脸一点点擦拭干净，擦完之后，卜青岳眉宇微动，堂上的人纷纷轻吸了一口气——谁能想到，这个藏在世俗角落污泥里的孩子竟然长了这样一副动人心魄的面孔！

        何君瑛生怕丈夫再看出什么细枝末节的“瑕疵”，细细地问了几个问题后当即拍了板，此子便摇身一变，成为了怀玉山谷宗主之位的继承人和准姑爷，所谓扶摇直上也不过如此。

        当然，如果他的“准娘子”是个正常人那就更完美了。

        卜靖廷目不斜视，镶着玉玦的靴子踏在初春刚融冻的泥土上，将松软的春泥踩出一个个浅坑。他旁边的人则眼珠四处乱转，观察着围绕他们的竹林。

        “大外甥，这么多宗主一起过来谈事，也不让门生跟着，会不会有危险啊？”

        卜靖廷一边的眉抽了抽，对“大外甥”这个身份敬谢不敏，也不知道这个明明没比他和卜秋台大多少岁、从小诱导他们到处捅娄子的所谓“舅舅”，是怎么恬不知耻地把“大外甥”、“大外甥女”天天挂在嘴边的。

        走在卜靖廷旁边的正是何君珑，也就是何忠发老来得的“子”。他比卜靖廷矮上一截，穿着跟何君瑛那件衫裙颜色一致的淡蓝色衣衫，腰间应老庄主要求挂了一把装点门面的宝剑，脸上的担忧显而易见。

        卜靖廷不想跟他多解释什么，但他毕竟算是个“长辈”，问话不能不答，于是说：“门生等在山下就行，宗主们的商议需要保密，不能让他们跟上来。”

        “那好吧。”何君珑自知比不过姐姐家两个小辈，也没什么架子，顺从地跟紧卜靖廷。

        竹林至山顶渐渐稀疏，空地上的小亭子出现在他们眼前。来到雀头陂的世家领袖们早就围坐在了亭中心的石桌旁，看样子就等他们两人了。

        一个面庞温润的年轻男子看到他们出现，微不可查地将脸又侧过来一点，悄悄冲他们眨了眨眼。

        何君珑眼前一亮，这个人他认识！前些日子这人曾和兄长来河睢欲助庇黎山庄一臂之力，他虽然当时没在山庄里，但路上看见了遇见了带着家族门人的兄弟俩，还跑过去表示了下感谢。

        何君珑立刻友好地回以招手。

        许殊何：“……”

        雁回门的吕掌门抿了口茶，轻笑道：“许公子生得温雅俊秀，许多美妇尚且不如，倘若真是个姑娘，刚才的小动作可要被误会成暗送秋波了，哈哈哈。”

        许元昌也赫然在座，只不过他正好紧挨吕宗主，脸上神情半怒不怒，眼睛欲挤又罢，纠结出了一副滑稽样。再看旁边一众宗主也差不多是一路神情，搞得亭中气氛十分清奇，不像是世家门派领袖间的商讨，倒像一群受气小媳妇凑在一起诉苦，还是生怕被公婆发现那种。

        卜靖廷走上小亭，觑了石桌一眼，有礼地笑道：“各位这是在比试各自的家伙什？怎么都摆在了桌子上？”

        说完，他解下自己的佩剑按到了桌面上，“啪”的一声格外清脆。

        吕掌门和冲霄剑阁的娄宗主双双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娄宗主笑着说：“论家伙什，我们这些小门小派的哪里比得上怀玉山谷？这里的石凳矮，身上的家伙容易拖地，这才都摆到了桌子上，哪里是什么比试嘛？”

        “原来是这样。”卜靖廷状似恍然道：“我刚才看娄宗主今日带的佩剑华丽不凡，还以为是专门拿来让我们一饱眼福的。”

        娄宗主：“少宗主说笑了，如果少宗主喜欢这把剑，老夫愿意相赠。”

        何君珑听了连连摆手，全然一副替自家小辈推拒的模样：“啊呀这怎么行？娄宗主还是自己收好，我姐夫给靖廷的剑已经够好了，哪能再受您的馈赠呢？”

        卜靖廷想说的话被他这一打岔，噎了一半，神情复杂地恢复片刻后，淡淡地接了这个茬：“是啊，这么好的宝剑，娄宗主还是留着一会儿自裁用吧。当然……”

        卜靖廷顿了顿：“前提是您也像先前在客栈那些前辈一样有廉耻心的话。”

        “你、你在说什么！？”何君珑震惊。

        被点破的速度出乎意料。吕掌门和娄宗主本来就是被逼着反水的，一下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像卸了劲一样将违心的笑容隐没不见，剩下的唯有行至末路的平静。

        吕掌门淡声道：“少宗主真是聪明过人，‘请君入瓮’这一出上次没能骗得了怀玉山谷，这次也没有成功啊。”

        圈套！？何君珑瞪大了眼。

        卜靖廷：“怎么没成功，我这不是来了吗？”

        娄宗主：“……对，只要少宗主到了这里，我们这两个丢人的老东西就算是完成首领的任务了，此番任务有违天机使调用的铁律，哪怕我们不自裁，想必尊主也会将我们清理掉。只是老夫想多问一句，少宗主既然已经看破，为何还要自投罗网呢？”

        围桌环座的众人面对两个已然现形的天机使，有的怒目而视，有的面露同情。

        许殊何虽然心里也有愠怒，但更多是对两个苍苍老者的悲悯，不禁暗自在心里嗟叹：本都是英雄豪杰，却被逼得身不由己晚节不保，可见天机玄是多么残酷的地方，能成为天机玄主人的人又是多么无情的人物。

        卜靖廷：“我们要是不出现，恐怕‘请’就成了‘逼’，砝码就是在座宗主们的性命吧？”

        娄宗主长叹一声，忽然泪如雨下，站起来朝在座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恳切道：“诸位，娄某实在是被逼无奈，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上面摆布。娄某自知无颜再苟活于世，只求诸位大人大量，回去后不要为难冲霄剑阁，娄某在这里谢罪了！”

        说完，他拿起桌上那把华美的宝剑就拔出了鞘。

        吕掌门霍然站起抓住他的手，颤抖地道：“娄兄！你我这条贱命自然无法再活，但是现在冲霄剑阁和雁回门的门人都在雀头陂，我们现在死了，他们怎么办？还是等合力围剿了韩天铄，我们再自刎谢罪吧！”

        吕掌门说完，颤巍巍地向众人躬了躬身，道：“各位可以走了。”

        周围的竹林飒飒作响，里面的杀机已经不会对准被挟持而来的人了。

        许氏兄弟和宗主们拿了各自的家伙，起身犹豫着。

        卜靖廷收了刚才的嘲讽神色，对着大多是前辈的众人有礼地说道：“各位请回吧，留在此处也对事态无益，此事该归咎何处靖廷心知肚明，不会迁怒在各位身上。另外，如果我们真有不测，还请诸位帮忙迎回我父亲与外祖、围剿熙日宗大军，换我山谷与各派日后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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