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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筹码


逃。

        逃……

        逃!

        谢随安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着:逃出去!从这里逃出去!

        她确信这次的梦魇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来势汹汹,它是真的想把她困死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侧是无数的身影,她只消看一眼,便觉得心境跌宕起伏。忽地,谢随安清醒了一瞬——只要这些人影消失,她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一定是这样!谢随安无比笃定,全然不觉这十成十的把握来得异样,至于如何让人影消失……

        她眼中的狂乱在刹那间被一种冰冷的杀意所取代。

        ——杀之。

        首先,她需要一把剑,心念一出,谢随安发觉手中已有一物,赫然是她的佩剑随念。

        她不再犹豫,直直刺出一剑,出乎意料的是,万千人影在此时尽数归于一个,他不闪也不躲,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

        接着,谢随安听见了,利刃刺入血肉绽开的声音。

        她眨眨眼,眼前的视线模糊,再度清醒起来,她先看见了一块玉佩。

        那是她送予萧祺然的拜师礼。

        她随手相赠,萧祺然却日日佩戴在身上,以至于在入目的那个瞬间,谢随安就明白,梦里的人是谁,或者说,她伤了的是谁。

        一室月华,二人是极尽亲昵的相拥姿势,却是最危险的距离。萧祺然徒手握住剑锋,试图使它不要再继续没入体内。谢随安哑然,她想张口说些什么,喉头却哽住一样,怎么张都是徒然。

        话未开口,泪水已滚滚而下。

        “师父……”

        见她神色清明,萧祺然先是笑了笑,他想安慰她,不料只一笑便牵扯到了伤口,他平复了呼吸,缓缓道:“……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闻言,谢随安的泪越发汹涌,这怎么可能不是她的错?她想起来了,她全想起来了。

        入了生死门之后,他们一共在幻梦中历经了三世,这是第三世。

        第一世,她是一介散修,而萧祺然是只还未化形的小小妖狐。他携带着记忆与满满情谊而来,却不知谢随安已经忘记了他。

        谢随安生性谨慎警惕,不愿让一只来路不明的妖狐跟随着她,萧祺然花了很多力气,才让她信任自己。一人一狐相伴了很久,直至他们落脚于一个小小村庄。

        似乎有意要下降劫难给他们。自他们下榻,村庄里开始出现精怪伤人的事件,还不偏不倚与萧祺然夜间觅食的时间吻合。

        萧祺然百口莫辩,他从未伤人,再过几天,他就便可以真正化形,长长久久伴同在谢随安身边。

        这么久以来受的磨砺,本都可以是值得的。

        直到,谢随安手刃了它。

        或许那一刻,谢随安心里也有过后悔,相伴的情谊并不是一丝也无,可是铁证如山。

        杀他的时候,少女执剑的手也在抖,可她嘴里喃喃的却是:“……畜生终归是畜生。”

        小小狐狸的眼里开始泛泪,谢随安心中抽痛,也只是将它丢开。

        萧祺然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这并非随安本意,她只是被幻梦戏弄蛊惑了而已……可那切骨的疼痛,是真实存在的。

        没等他多想,他们进入了第二世的轮回。

        这一世,萧祺然幸运地拥有了人身,他知晓了谢随安的下落,马不停蹄地赶去,却来晚了一步。

        谢随安满门被屠,她是唯一的活口。

        与现世几乎如出一辙的命运,萧祺然想,没关系,他会对她很好很好,她会释怀的。

        哪怕在梦里,他都希望她能幸福。可惜,他忽略了谢随安眼底的恨意。

        他教她读书习字,替她簪花挽发,告诉她,等她及笄,他们就成亲。

        于是,在龙凤红烛映照之下,谢随安又一次亲手杀了他。

        手起刀落,一如既往的利落,萧祺然甚至想要为她喝彩。

        那双漂亮的眼里盛满了冰冷的仇恨与闪烁的快意,谢随安轻声呢喃着,这些年,她是如何委曲求全、伏低做小,才能报仇。

        原来,她以为他是那个凶手。

        原来,她一直误会了他。

        原来,这些年的满腔温情,其实在她眼里,是不作数的。

        但萧祺然不怪她。坠入黑暗的那一刻,萧祺然在想,如果到最后随安回想起来了,她该有多难过?

        最好的破局办法,说不定是他离她远远的,再另寻办法。但萧祺然还是来了,他从始至终,是为她来的。

        这一世的谢随安还是缺失了记忆的,但她坐在高台,明明在意还要装作心思不在的样子,萧祺然很熟悉。

        他也会害怕疼痛,畏惧死亡,但他仍是走到了谢随安面前,唤出了那句“师尊”。

        记忆洪水似的要将谢随安淹没,巨大的愧意与悔恨朝她奔涌而来,她死死捂住萧祺然流血的伤口,要挽留他飞速消逝的生机,哪怕一两分。

        萧祺然想笑,可他的面色实在苍白,这笑反显得脆弱得惊心动魄。

        为什么,为什么?谢随安一遍遍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认出他来?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杀了他?

        更令她难过的是,每次萧祺然都带着记忆,却还是那么坦然地赴死。

        她终是明白了生死门的含义。

        从前自己一人进入生死门的人,要么,怀揣着对挚爱的歉疚疯魔,走不出这里;要么,在一次次的杀死至爱之后,看破七情六欲,从此得悟大道。

        世上没有两全之事,要得到,必然先要付出。

        谢随安好恨,她恨不得杀了自己,来偿还这些日子萧祺然所遭受的苦楚。毕竟这些皆因她一念而起。

        “随安……”见她面色不对,萧祺然又启唇了,“不是你的错……你是被逼着一次次杀了我的。”

        他又朝谢随安凑近几分,像是想要抱抱她:“你不该怪你自己……相信我,这只是幻境,这伤会好的,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去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萧祺然语速越来越快,他不得不给谢随安描摹那些美好的、可却连他自己都不敢奢望的未来。他害怕谢随安就此崩溃,永远留在这里。

        比起自己死掉,他更害怕永远失去谢随安。

        他衣袍上晕染开的血渍扩大,谢随安又像小兽呜咽一声,心神已濒临崩塌,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崩坏,是破境的前兆。

        “随安,不要留在这里……”萧祺然也忍不住,流下泪水,“我们一起走……”

        他无法想象,谢随安如果因为他的死而惩罚自己永远留在这里,他会怎么办。萧祺然用沾满自己鲜血的双手去捧谢随安的脸,去亲吻她。

        两个人恐怕都没有这么狼狈又身心疲惫的时候。

        终于,有一只手颤抖着,以很小的力道环抱住了他。

        “师父,”谢随安闭目,“我们要永远……同去同归。”

        她的心揪得太紧了,她一点也不想看到萧祺然这么卑微恳求的模样,哪怕是为她。

        他要永远游刃有余、胸有成竹。

        萧祺然大喜过望,随之,一道白光吞噬了他们。他已不想去纠结,支撑着谢随安信念不倒的究竟是什么。

        只要她还在,这些就无关紧要。

        知道萧祺然听不见余下语句,谢随安才含着讳莫如深的眼神淡然道:“……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正如萧祺然不愿失去她,她自也不想离开他。

        如果她不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该如何替萧祺然,雪恨呢?

        -

        封闭了许久的缝隙,重启。

        在外界看来,时间并未流逝太多。孟蹑云停住徘徊的步子,连忙上前,有人影被抛出,他赶忙去接,却是胸膛上一个血洞的萧祺然。

        “这是……”孟蹑云傻了眼,探了探其气息,舒出一口气,还好还好,萧祺然用灵力护住了心脉。他将目光投射于后出来的谢随安,她倒是没伤,只身上与眉目沾染了不少血,除此之外,她的神情冰冷得像是要……拉着谁同归于尽。

        觉察到孟蹑云的目光,谢随安不自然地垂了眼,她柔和了神色道:“里面种种,我晚一些再同师祖请罪,请师祖先顾好师父,眼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安安——”闵如初也在一旁小声地喊她,生怕谢随安一时冲动做了什么事。

        谢随安只给她一个眼神示意无事,然后毫不避讳地将杀意展露在一旁的穆煊眼前。孟蹑云一怔,听她说的“请罪”,他自然也揣测到了几分内情,只颔首,又嘱咐:“这小子受伤不重。孩子,当心。”

        孟蹑云没有同她追究萧祺然的伤势,反过来却叮嘱她……谢随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迎向穆煊的打量。

        风起,吹得穆煊微微眯起眼睛:“我竟然想不到你能从里面……完好如初地走出来。”

        这倒不是什么嘲讽,只是从前的历练者在里头丢了命丢了情感的比比皆是。反观谢随安,境界不变,心境如常,实属奇异。

        穆煊有点好奇他们在里面经历了什么了,但他多少也猜到了点。

        “那我当然不能同你这个失去了感情的畜生相比,”谢随安言辞犀利,“哦不对,畜生也是有情的,你有么?”

        据萧祺然先前所说,穆煊也入过生死门,想必他就是在里面丢了情感的那一种,如此这般,他的所作所为合理了起来,不过虽合理了,谢随安可没打算理解他。

        穆煊被挑衅,仍旧是古井无波地看着她,他并没有被激怒,也不会被激怒:“在这里逞一时口舌之快,并不能让你有所成长。”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谢随安定定看着他,懒得多费口舌。

        “不让闵如初入生死门一事我已经做到了,我不欠你什么。”话音未落,一柄长剑已压在他肩膀,穆煊不动如山,丝毫没有被震慑到。

        “随安!”“安安!”

        谢随安不理会他们的呼唤:“你怎么知道,这一次我会要求什么,又会用什么筹码来换?”

        穆煊没有说话,这是默许她继续往下说。

        “我要你从此以后不得罔顾任何一个弟子的意愿,让他们以自己不愿的方式修练。

        “你过去的所作所为,他们必须知情。

        “我要你不再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人的命运,他们是人,是你的弟子,不是你的傀儡。”

        谢随安一口气说罢,方觉胸膛里面又有热血流淌。她要改变他们的命运,她不要活生生的人被毫无感情的穆煊当作可以衡量压制的筹码。

        沧海观没落?那又如何,继续坚持着错误的路,本就是自取灭亡。

        “口气不小,那你又能拿什么来换呢?”穆煊不觉得冒犯,饶有兴致地反问。

        “我。”谢随安掷地有声,“我会告诉你,你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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