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惊醒的时分（下）

洛格丽特狠狠地撞在了一颗杨桃树的树干上，她后背猛地一疼，那股巨大的反震力让她喉咙发甜。然而还没等她落下去，凌空飞过来了一支无比凌厉的冰箭，深深刺入了她的大腿。

        “啊！”

        她不禁叫出声来。

        左腿上传来一阵剧痛，她低头一看，那里正插着一支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冰箭，半截大腿都覆盖上了寒霜。伤口胀痛无比，却又在寒冷的冰层下冻着。伤处几乎没有流血，因为伤口附近十几厘米内的血液都已经被凝固。这时她才落到地面上，半边身子着地，也让她着实地疼得不轻。

        此时她才发现，她失算了。原来攻防从来就没有转换过，猎人和猎物的角色也从来都没有调换过。对方一直在佯装迷惑，只是为了勾引自己出击罢了。

        失算了……对方可是能杀死父亲的杀手。自己……没有胜算！

        她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她几欲昏厥。她依稀看到那个黑衣人正朝她走来。

        不行，我得逃走！！！

        洛格丽特咬着牙站了起来，她伸手掰断了那支冰箭。那并不是实体的箭，而是完全由魔力凝结而成。只是这威力要比通常的魔导术大得多，不过她并没来得及细想这个问题。眼下最重要的是，该怎么逃出去。

        那人之前的攻击将她打飞了足有十多米远，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现在那黑衣人距离她还有接近十米，而她离南面的院落围栏也不过只有百余米了。她心知自己在实力上跟对方可能差了很多，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她对这里地形熟悉。如果她能够借助地形，并且有够快的速度的话，她应该还是可以跑掉的。

        洛格丽特忍住无比的剧痛，迈开脚步飞奔起来。在左腿用上力气的时候，剧烈的疼痛刺激着她，似乎将全部血液都煮沸腾了，然后冲涨着头颅。她虽然从小吃过不少苦，只有在和平后的四年间才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从来没有什么大小姐脾气，更没什么娇生惯养的臭毛病。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没品尝过这样的疼痛。

        疼痛让她几乎失去斗志，她恨不得坐在地上不再跑了，即使是被杀了也不想再体会这样的疼痛了。受伤的腿每跑一步都疼得深入骨髓，她真的受不了了。可她不能停下来，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弄清楚父亲被杀的真相。她可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在还没有给父亲报仇之前。

        她一面跑着，一边用右手触碰了左手手腕上魔导器的几个开关，然后将左手对准了后面。手臂上一麻，几个花花绿绿的低级魔导术就从魔导器上飞了出去。火球、风刃、冰锥，她也不管准头如何，只要能拦住对方一秒钟，都算是有收益。她不敢回头去看，因为她知道被人追逐时最忌讳的就是回头去确认身后的追逐者。那样会使重心失衡，而减慢速度。

        但听声音，她知道那些魔导术根本没有起到作用。她不禁想到之前那个由她发射出去的风刃，竟然在击中对方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对方身上有什么让魔导术失效的装置吗？

        她没了命地狂奔，借助着魔导器的增幅，一瞬间竟然也跑出了几十米远。在黑漆漆的夜里，远处森林外那个住宅区的栅栏围墙影影绰绰，虽然看不清，但毕竟有了个影子。她故意挑着一些脚下不太好走的地方跑，因为自己比对方更熟悉这里的地势。有些地方深深浅浅，她知道得清楚，因此并不影响速度，而对于对方就不一定了。在这样的小聪明下，对方似乎真的又被拉远了一些距离。

        一些风刃、冰箭之类的魔导术擦着她的身体飞过，打进旁边无辜的树干上。洛格丽特庆幸这里的树林树木间距并不大，一旦隔开几米以上，就几乎没有无遮挡的直线了。否则，她可能跑不出几步就会被背后的风刃切成两半。

        等又跑了十几米，感觉到对方再次逼近，她故伎重演，又驱动了几个魔导术向后面胡乱射去。手臂上的魔导器传来了阵阵热度和酥麻感，似乎在提示着自己魔力的使用正在逐渐增多。

        她从逃出自家的别墅院落开始，到现在一直开启着能力的增幅开关。虽然使用的只是最低级的增幅，但到现在也已经持续了十几分钟。洛格丽特毕竟是第一次使用魔导器，可以承受的魔力极限并不多，现在也已经快接近极限了。

        魔导术仿佛石沉大海，没了反应。她只依稀听见身后渐近的脚步声，以及魔力消散时的细微声音。她后背发麻，心知肚明，身后的那个黑衣人离她越来越近。

        但好在那个钢铁围栏已经不远，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了。此时她小腿上的伤口似乎因为运动，早就将冰冻化开，鲜血流了一些出来，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了，反倒没有之前那么疼了。

        那个住宅区的围栏是由钢铁制成，足有两米多高，上面雕刻着复杂华丽的花纹。围栏的上面，还有许多突起的尖刺，想必是为了防止从外面爬进盗贼而设。洛格丽特早知道这一点，因此她一开始计划的，就不是爬铁栏杆出去，而是爬树。她估算自己爬上离铁栏杆最近的那棵树，至少也需要四五秒的时间。可身后的追兵离自己不超过十米，哪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呢？

        还得想办法争取更多的时间才行。可要用什么方法呢？

        正在洛格丽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道风刃正巧打在了她身前不远处的树干基部。那棵小树看起来年纪不大，树干还没有成年人的大腿粗。黑衣人威力强劲的一击，几乎让那树干从根折断。这根小树虽然不粗，但却足够高了。如果它倒向了围栏，则刚好能够撑起一个三角形来。

        洛格丽特不禁感谢罗莱的眷顾，她飞快地向那颗树跑去，在离树还有两米多远时就高高跳起。借助魔导器的力量增幅，她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抛物线，抱在了树干的上面。

        这冲击力刚好折断了这颗可怜的小树，让它朝着铁围栏倒去。洛格丽特不敢停下，一面压着树干，一面用力地朝上面爬着。她越向上面爬，树干折断处受到的力臂就越长，树干折断的就越快。没等洛格丽特爬到树干中央，树冠就已经落到了栏杆的上面。

        洛格丽特赶紧从树干上站起来，双手举起来找着平衡，晃晃悠悠地踩着树干向上面跑去。这动作看起来危险，但对于洛格丽特这个从小跟着父亲上天下地，骑马打猎无所不能的“野精灵”来说，这还算不上什么技术动作。只见那树干搭得并不算平稳，在洛格丽特的奔跑下晃晃悠悠，像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但洛格丽特却有惊无险，两只手臂上下摇摆，看起来像是一只学习起飞的雏鸟。就这么，她竟然安全地跑到了栏杆上头。

        直到这时她才敢回身看向身后的黑衣人。那家伙正好赶到树干之下，也想沿着同样的道路追上来。洛格丽特冲他做了个鬼脸，等那人走到了一半，瞄着树干的中央一连发射了好几道风刃。树干虽然没被直接切断，但被击打后造成的剧烈晃动让那个黑衣人重心不稳，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洛格丽特又朝着那人掉下的方向一股脑地发射了好几个魔导术，然后才跃下了栏杆到了外面。她回身看去，那个黑衣人趴在地上，灰头土脸。虽然那些魔导术可能对他造不成什么致命的伤害，但现在他想追出来，也不太可能了。

        洛格丽特忍住放松的欲望，又迅速地跑出了好几十米，拐到了另一条小路上，又藏到了两栋建筑的缝隙中。她探出身子，确认身后无人追来后，这才关闭了早已经觉得烫胳膊的魔导器，靠着墙蹲了下来。她心中好一阵后怕，不敢想象如果刚才没跑出来，会是怎么样。她是不是也已经像父亲那样，横尸在树林中了呢？

        到了神经放松下来的时候，腿上的伤口才又像是宣扬存在感般地猛烈起来。随着心跳，流血处鼓胀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洛格丽特咬着牙，将魔导器的开关又一次拨弄开，那上面有一个初级的治愈术。这个魔导术会将魔力转化成促进细胞再生的力量，而加快伤口的愈合速度。

        一阵水色的光芒闪过，伤口的疼痛逐渐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烈的瘙痒。她抓着墙壁忍了一会儿，终于感觉消退，她伸手摸了摸伤处，发现伤口已经神奇地不疼了。

        她呼了口气，一阵强烈的疲惫感接踵而来。在使用魔导器进行增幅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沉浸在力量增加了数倍的快感之中。可在力量消退之后，疲惫似乎也是加倍的。她本就没睡成好觉，又经历了这么一段追逐，已经身心俱疲。现在回到了安全的状态，她只想闭上眼睛睡上一觉。

        但她知道情况不允许她这么做。父亲的尸体还躺在家里没人管，如果她不打起精神来，谁来替父亲伸张正义呢？

        她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去找妮可姐姐。妮可姐姐的家离这里虽然有不短的距离，但她毕竟早就跟父亲做过不少体能的训练，几公里的路程其实算不得什么。等到了妮可姐姐的家里，她再好好休息也不迟。这么想着，洛格丽特从巷子的另一头钻了出去，认准方向，准备朝东走，去妮可的家。

        走出了大约几百米后，洛格丽特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处有一个高耸着的路灯，上面安置的魔导照明等会在晚上长明，提供光亮。那灯下站了一个穿着警备队白色制服的年轻人，他牵着一匹白色的骏马，正将马往路灯的马栓上拴着。他忽然注意到了洛格丽特，于是开口问道：“嘿，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大概是因为见到了人，而且还是警备队的士兵，洛格丽特刚刚绷紧起来的弦又一次松了下来。她快步向那个警备队士兵走去。离路灯越近，那士兵就看得越清楚，直到她来到了几米内，那个士兵才发现她一身狼狈，腿上更是流了不少的血。他急忙前进两步，伸手抓住洛格丽特的双臂，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吗？被什么人袭击了吗？”

        洛格丽特说道，“我爸爸被人杀了，我也被人追杀。我爸爸是罗格·肖恩纳，第十七师的师长。他死了，他……死了……”

        洛格丽特本打算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可是在说了两句后，就觉得一阵悲伤涌了上来，双眼突然就被泪水遮住了。她双腿一软，倒在了士兵的怀里，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当意识再度回归身体，她依稀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起来像是两个人的交谈。

        “那个小姑娘就……里面……”

        “……没搜她的身……”

        “……小姑娘……糊里糊涂……只要和颜悦色……就会和盘托出……”

        “……关键……那封信……秘密……”

        “罗格……情报……至关重要……”

        在听到这些说话声的时候，洛格丽特的意识还懵懵懂懂，好似在半梦半醒之间。但在她听到“那封信”的时候，意识像是浸入了冷水，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吓”的一声深吸了一口气，直起了上身，这才发现她躺在一个十分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面。这个办公室看起来并不太奢华，有着一张很朴素的办公桌，靠椅和随处可见的便宜书架，而她正躺在上面的，是一个廉价的双人沙发。

        办公室里面灯火通明，光源来自天花板上的日光照明魔导器。她扭了扭头，看到了门边上的衣架上挂着米黄色的长款制服，这让她搞清楚了自己身在何处。那是警备队分队队长的制服，她现在所在的位置，想必就是离家最近的警备队第二分队据点的队长办公室吧。

        可外面的人在说什么呢？那封信？难道是父亲交给自己的“那封信”？

        难道那真的不是一场游戏，而是父亲早就有所预谋的，要交给谁的信？

        要交给谁呢？父亲这几天来口中的那个“他”究竟是谁呢？

        洛格丽特想起父亲在临睡前对她说的那句话，“到时候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原来他知道自己要死，他真的是知道自己今晚就会死！所以他才会这么说！可重要的是那封信，那信上一定写了父亲对自己的下一步指示，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给她看！

        洛格丽特浑身打了个激灵，她立刻从贴身的内衣里摸出那封信。为了保险起见，她一直将那封信塞在内衣里，也就是胸口前。既然父亲说过要“贴身携带”，那这就是“贴身携带”的标准含义。她打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一张薄薄的纸张里面，还包着另一个密封着的小信封。洛格丽特并没有马上打开小信封，而是展开了那张纸。

        凭着直觉，她知道，这张是应该是给自己的。而里面那个密封着的信封，才是真正要传递出去的信息吧。

        “洛格丽特，我亲爱的女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应该已经不再了。但爸爸并非是离你而去，而只是完成我在这个世界必要的使命。我希望你不要悲伤。人总会有一死，重要的是人之生死的价值。爸爸相信，我的死会带来的价值，已经绝对超过了生的价值，那么这就够了。唯一遗憾的，就是爸爸不能再继续陪伴你长大了。但我相信，你已经是一位很好的姑娘了。以后也一定会成为更好的女孩。要记得，爸爸爱你，爸爸永远都爱你。

        信中的另一个信封，我需要你将它带给那个人。薇斯比亚王国，乃至整个艾斯特希亚大陆，都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这个阴谋如此巨大，以至于它已经笼罩了艾斯特希亚大陆大大小小十数个国家。一旦任其实施，整个大陆都将陷入灾难，数以亿计的生命将遭到毁灭。但不要担心，有一个人可以挽救和阻止这一切。你知道他是谁，他从未离开我们的身边。

        我想告诉你的是，他还活着。他将会在两天后，四月十三日的夜里，在首都通往利顿镇的密道中等着你。密道的位置我附了地图和标记。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一定要‘安全地’完成这个任务。别担心，有人会帮助你的。除了他和帮助你的那个人之外，谁也不要相信。记住，谁也不要相信。

        最后，爸爸还是想说，不要为我的离去感到难过，更不要为此迁怒任何人。我的一生都为了一个崇高的人和崇高的理想而奋斗，至死都觉得无比满足。如果你见到他，请千万不要责怪他。

        永别了，我最亲爱的女儿，祝你永远幸福。

        爱你的爸爸罗格·肖恩纳”

        几滴眼泪落在这封正在颤抖着的亲笔信上。即使已经哭过了好几回，可洛格利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炸裂的情感。

        感动、悲伤、思念、痛苦、不解、疑惑……

        她不知道父亲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她不知道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处理最后的军务的；她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吃她第一次做的苹果派的；她更猜不透父亲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着“爸爸爱你”，然后依靠在门框前，不肯离去。

        他一定很舍不得吧……可督促他赶紧回去睡觉的却是自己啊！

        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还有自责！

        我怎么能那么蠢，我怎么能那么笨！我为什么什么都没有看出来！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知道！难道我就什么都做不了吗？难道我就没有帮助父亲的能力和机会吗？

        洛格丽特蜷起双腿，将满是眼泪的脸深深地埋入膝盖中。她用力地抓着小腿和裤脚，痛苦到无以复加。她在心中追着父亲那个消失在了书房灯光下的背影喊着，“我也爱你呀！我也爱你呀爸爸！我也爱你呀……爸爸……”

        可罗格注定没有机会再听到她亲口这么说了。她无比后悔，父亲在临走之前说了那么多遍这句话，就只是想再次听见自己亲口对他说一句“我也爱你”吧。

        可我为什么没有呢？我为什么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呢？

        洛格丽特无比地后悔着，这种感情的强烈甚至超过了“那个人还活着”这个信息带给她的震撼。此时此刻，她甚至都没有去想这句话带有的含义，而只是单纯地沉浸在父亲对她无比温暖，又无比沉重的爱之中。

        她该怎样才能报答这样的爱呢？

        他明明是个跟自己一丁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连自己亲生父母是谁，甚至出生在哪天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为什么可以对自己投注这么多的爱呢？

        洛格丽特用膝盖蹭着脸，她死一般地希望，她还能扑进父亲温暖的胸膛，不是向他撒娇，也不是向他索要温暖，而只是能再次对他倾诉，对他表露自己对他无比的爱意和感激。她想让父亲知道，他是她心目中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也是最伟大的父亲。

        她会继承他的遗志，她会继承他的一切，她也会义无返顾地完成父亲交给她的嘱托！

        想到这儿，洛格丽特终于擦干了眼泪。她将那张已经被泪水浸湿的亲笔信小心翼翼地叠进信封里，又将那信封再次塞到了左心房的外面。似乎感受着那封信，就如同父亲仍然在自己身边的一样。

        听着呀，爸爸，我的心跳声，都在对您说我对您的敬爱呢。

        洛格丽特用永远不会用嘴说出来的肉麻话语对父亲无声地倾诉着。

        她从床上站了起来，她环视四周，看到了办公桌后面那扇巨大的窗户。根据窗户外面那个发着光的路灯判断，这个窗户似乎是在二楼。门外的交谈声似乎是停了，但好在还没有人推门走进这间屋子里来。她决定从那扇窗户逃走，既然父亲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那么她就偷偷摸摸地从这里逃走吧。

        她正这么盘算着，小心翼翼地接近那扇窗户，忽然身后传来了声音。

        那扇浅棕色的木门被打开了，两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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