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夫人，让奴家来照顾董将军吧。”

        一蓝衣女子步入帐中，轻声说道。

        姜明玉眸色暗了暗，“不劳蓝姑娘费心了。”纤手不动声色地绕过了她，拿起案几上的软帕，给榻上的男子轻轻擦了擦汗。看着男子脸上一道道的伤痕，姜明玉眸里不由得透出几分心疼。

        这榻上的男子本是凌江国数一数二的武将，束发之年便上阵杀敌。七年时光，早已使眼前的人儿褪去青涩，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坚毅；剑眉之下本是一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眼，此时沉睡着，倒平添几分安逸。

        凌江国不过二百年历史，已从边陲小国成长为中原霸主。自灵武帝即位后，国家昌盛，百姓富足知礼节；近些年来，灵武帝年岁渐长，却愈发迷恋道法，企图寻天下道人炼得不老丹。边夷蛮族见此，蠢蠢欲动，时不时攻击边境；此次鞑靼合谋安南，竟企图夺下凌江国南部的要害之地——淄郢城。

        蓝衣姑娘目光不由转向榻边的女子，连日的照料使姜明玉愈发憔悴，让本就盈盈一握的身姿愈发瘦弱，黛眉轻蹙，却仍掩不住倾城之姿。蓝衣女子见姜明玉没有继续搭话的心思，欲张口说些什么，听见营外的脚步声愈加接近，便只轻轻叹了口气。

        帐帘被一把掀起，只见一个男子快步走上前，问道：“妹妹，毅明现在可好？”

        说罢，仿佛才看见旁边的蓝衣，皱了皱眉，未等人察觉又迅速恢复了原样。

        蓝衣女子对男子服了服身：“姜将军。”见男子不喜自己，只道：“蓝衣先退下了。”

        这蓝衣本是董毅明勘察军情时救下的女子。初遇时，一群山贼欲对这女子进行抢劫，董毅明便顺手救下了她。谁知这蓝衣父母死于战乱，无处可去，董毅明无奈下只得收留她。谁也不知蓝衣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派出去探子还没有带回新消息。

        等蓝衣离开后，姜明玉的肩膀微微放松，眉头仍紧锁着，喉头有些干涩：“大夫说刺中毅明的□□含毒，军中没有解毒之法，现在只能把毒控制住，不让它继续扩散。”

        听这嘶哑的声音，姜乘风便知妹妹未曾歇息过。姜乘风默默叹了口气，心知这毒也只能回京后再解了，以毅明的身体，撑到回京应是无妨。

        说来也奇怪，敌军怎知董毅明的弱点在左臂。三年前的西江战争，太子亲征。战场上刀剑无眼，眼看敌军的矛就要刺中太子，董毅明扑身过去，这才将太子护住，西江最终也守住了。

        太子幸无大碍，可董毅明左臂经脉却受了损，至今未能康复。亲近之人恐怕都未必详知董毅明的伤，可这次的刀剑偏偏只往左臂刺。姜乘风眼神凝了凝，恐怕这军中出了奸细。

        不想让妹妹继续担心，姜乘风拿过裘衣给妹妹披在身上：“你先去歇息，这儿有人守着。鞑靼快撑不住了，等胜了这场战争，我们立马启程回京。”

        见姜明玉不愿动弹，姜乘风又补充道：“若是毅明醒着，也不愿见你如此辛苦。”

        姜明玉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哥哥关切的目光，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轻轻颔首，“嗯。”

        走出营帐，满含凉意的风吹在脸上，让姜明玉清醒了几分，冬天恐怕就要到了。毅明情况危机，自己又有什么心思休息呢，随便走走吧。

        姜明玉忆起了得知董毅明受伤消息时的场景。

        闺中密友沈眉景给姜明玉下了拜帖，姜明玉满心欢喜在前堂准备接待客人的茶水。只见一人快奔至前，脚底激起一路尘土，语气带着几分苦意，“夫人，前线来信了。”

        姜明玉见状，连忙拆开信件，眼神迅速扫过，双手住不住发抖，看完信之后，竟直直跌坐在堂椅上，信件从手中飘落，恍惚间看到几个大字“董毅明受伤昏迷，情况危急”。

        沈眉景恰在此时赶到，看了一眼旁边低着头的小厮、又被姜明玉的颓势惊了一惊，急忙走近、握紧姜明玉的手，问道“怎么了？”

        见姜明玉毫无应答，沈眉景惊觉姜明玉手心冰凉，眼睛瞥到地上的信件，拿起一看，原本红润的唇色顿时也失了颜色。

        随后的事情姜明玉记不太清了。她忘记了沈眉景是如何安慰的她，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府邸的；待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站在马厩旁了，她不顾奴仆的阻拦，翻身上马，向着淄郢奔驰而去。

        在奔途中，姜明玉无数次想到信件的内容，泪水不自觉在眼眶里打转，又无数次把泪水咽进肚子里。天亮，姜明玉快马加鞭紧急赶路；夜晚，就随便找一店家歇下，在无尽的黑暗中回想与丈夫的点点滴滴。

        姜家与董家本是同乡、皆为千户之家，董毅明是董家独子，与姜家长子姜乘风同年，又长姜家女儿姜明玉三年。三人一同长大，姜明玉与董毅明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家中长辈更是没少开二人的玩笑，说姜家的小娇娇以后要来董家喽。

        建初二十四年，姜明玉父亲获得军功，升迁至都城，姜家便举家搬迁；在姜良玉离开的次年，董毅明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殉情，原本让人艳羡的董家也只剩下了董毅明。姜董两家缘分本就该至此结束。

        可上天又不忍两人的缘分终止。又过五年，董毅明已成长为军中骨干，在京城的宫宴上与姜明玉相遇。月老悄悄给二人拉了个红线，郎有情、妾有意、姜家人也支持，这段姻缘自然水到渠成。

        但以如今姜家的地位，董毅明并不愿意让姜家的小娇娇下嫁于己。便与姜家约定说，待西江平定后，就请陛下赐婚，让姜明玉风光大嫁。

        花开花落岁月逝。姜明玉看了两年的桃花树开，终于等到了圣旨，成了董毅明的妻。

        成婚两年间，每看到夫君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她都止不住心口的疼；夫君也总是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拍拍姜明玉的手，说“不疼的，这天下百姓总归要有人守护。”

        姜明玉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董毅明眼睛里的光亮，即使当初的她并不懂得这抹光亮里的深意，只想着总归有一天能弄明白……

        “夫人——”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把姜明玉拉回现实。看着守卫慌里慌张地跑来，姜明玉皱了皱眉头，却被下一句话震得无法动弹——

        “董将军殉了！”

        姜明玉好不容易把散掉的魂魄聚拢起来，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转身向营帐走去，步子却不由越迈越大。

        转瞬之间，姜明玉已走到营帐门口，脚步顿了顿，马上要碰到帐帘的手也缩了缩，害怕独自面对可怕的现实。

        姜明玉心一横，撩起了帐帘，哥哥和几个亲信围在床榻旁边。将士见是她来了，自觉让出了榻前的空间，默默退了出去。

        姜明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了前。看着面前乌黑的面庞，甚至上面还留有少许的胡茬，姜明玉不相信他就这么走了，双手止不住颤抖，微微靠近他的鼻息，接着又探入胸膛，试图去寻找一丝残存的生命。

        过了许久，姜明玉放弃挣扎，呆呆地坐在地上，目光直直地看向远方，泪水决堤而下。

        姜乘风不忍看到妹妹这个样子，安慰的话却始终没能说出口，前途光明的董家儿郎就这样殒了身。但有些事，总归要让妹妹知道。姜乘风忍住鼻头的酸意，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夫说毅明体内的毒突然爆发，这才……”，姜乘风顿了顿，带着明晃晃地寒意说道，“毅明恐怕是被奸人所谋害。”

        姜明玉听到这儿，抬眼望了望，死寂的眼眸终于带了点活气。

        “奸人谋害？”

        “此时正值大战之际，毅明一死，军心动摇。恐怕鞑靼马上要进攻了。”看着妹妹布满红血丝的眼球、还有身殒的妹夫，姜乘风咬了咬牙，内心恨不得把鞑靼大卸八块。看着妹妹悲痛的面庞，补充道：

        “我已派人去搜查这军中的可疑之人，恐怕这人潜伏已久。”

        姜明玉明白哥哥的意思，军中戒备森严，加之毅明情况稳定，这毒不可能突然爆发，毅明的死少不了鞑靼的手笔。但此时大战在即，非儿女情长之际，姜明玉擦了擦眼泪，心知痛苦无济于事，示弱最终只能落个亲者痛、仇者快的局面。

        突然间姜明玉想到了些什么，她直觉蓝衣不是那么简单，犹豫了片刻，便直说道：“那个蓝衣怎样？”

        姜乘风答：“目前来看没有发现异常，一直待在她自己的帐篷中。担心期间有异动，我一直叫人看管好她。”

        姜乘风怀疑蓝衣不是家破人亡的孤女那么简单，但一直找不到她的把柄，是此女本就平常还是隐藏的够深呢？要是此事与她无关，倒还好说；若是发现她有什么坏心思，也别怪他心狠手辣。

        姜明玉之后没有接话，姜乘风察觉到她妹妹的缄默，也闭了口。一刹间，兄妹俩竟陷入诡异的无言中。

        “这淄郢城是毅明守下来的，你有时间可以去城内走走。”犹豫了一会儿，姜乘风还是说出了口，打破了沉默。他不愿妹妹呆坐在床前，只怕她想不开、寻短见，姜乘风承受不住又一个至亲之人的离开。

        姜明玉没有哥哥想得那么脆弱，哥哥说的话她也确实听进去了，轻轻应了声。她看着病榻上的董毅明，在心中默念：你不会白白死去的，这仇，我替你报！

        姜明玉缓缓抚上董毅明的脸颊，又给他掖了掖被角，在眉心处轻柔落下一个吻。随后，转身向淄郢城内出发。盯着妹妹萧瑟的背影，姜乘风挥手招来守卫，偷偷跟了上去。

        姜明玉离开后，这营帐空荡得可怕；片刻后，姜乘风仍没有动弹身子。帐中寂静无声，无人之境愈发孤寂。姜乘风终于忍耐不住，用双手紧紧抱住头部，身躯竭力控制住颤抖，嗓子里发出低哑的嘶吼，如同笼中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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