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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看穿


沈婳音闻声仰头,见二楼敞开的窗子里探出一个脑袋,不待看清面容,那人居然直接翻身跃了下来,稳稳落在她跟前。

        那一声“四哥”竟是对“楚欢”说的。

        完了,躲不掉了。

        来人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一缕青丝垂在左颊,腰间悬着柄使旧了的佩剑,通身的江湖气。

        昭王在江湖上也有朋友?巧了,沈婳音自小吃江湖饭长大的,最知道如何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若换作城府深沉的官场中人,她反而应付不来。

        青年先规规矩矩行了个平辈礼,又冲谢鸣点头致意,完全是老熟人的模式,难怪敢与昭王称兄道弟,还有几分收不住的嬉皮笑脸。

        以昭王的身份品阶,这种情况还半礼也就是了,沈婳音便拿出楚欢一贯的敷衍,草草还了半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青年似乎着重看了她一眼,但立马又自然地招呼着二人往二楼包厢去了。

        “四哥,你可算能出来走动了,多亏了阿音姑娘妙手回春。怎么样,闷了这许多日子,是不是觉着外面的空气特别清新?”

        此人竟连她的名字都知道,显然是时时关注昭王近况了,沈婳音更提高了警惕,尽量仿着楚欢的口吻道:“本王的府邸不小,从来不缺清新空气。”

        青年也不拘谨,嬉笑着,习惯性地想搭上“楚欢”的肩膀,半途似乎想起对方有伤,又收了回去。

        “四哥四哥,老常家新打了一口玄铁重剑,有空一块去看看?”

        一声声“四哥”叫得亲亲热热,大约是在江湖上结拜过的金兰兄弟?

        沈婳音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楚欢式的回应。

        青年笑颜不改,到了包厢门口,挥退酒博士,自己打起帘子请“楚欢”进,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绣纹细腻的钱袋扔给谢鸣,“劳仲名兄的驾,徐记的点心来两盒,要新出炉的。”

        谢鸣得令,扭头去了。

        小包厢里就只剩下沈婳音和青年,青年没带仆从,昭王的一干府丁则在楼下小桌就餐。酒博士一样一样地上着早先点好的菜品。青年不再说话,只坐在对面专心擦拭自己的软皮护腕。

        沈婳音渐渐反应过来不对劲。

        方才,这位大兄弟是使唤了谢鸣吗?

        他,使唤了亲王副将?

        还有,他既然有钱,为何不打发店家代为跑腿,非要谢鸣亲自去买点心?分明是故意把人支了开!

        沈婳音定了定神,既然谢大哥敢离开他家殿下,就说明此人绝无危险性。

        这会儿有机会细瞧此人的衣着配饰,细节之处颇为不俗,不像个风尘仆仆的江湖人了。

        一个不知何时从耳边吹过的八卦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难道此人……

        沈婳音若有所悟地看向青年,却见青年也刚好笑嘻嘻地朝她看过来。

        青年仿佛看穿了沈婳音的心事,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细看之下,神态动作果然与楚欢七分相似。

        “阿音姑娘盯着在下瞧,这是认出了在下的身份呢。”

        沈婳音登时攥紧了手指。

        他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居然对着楚欢这身皮囊叫出了她的名字!

        沈婳音的第一反应便是瞥向包厢的帘子。

        青年会意,“姑娘好周密的心思。放心,此处无人敢盯梢盯到昭王头上,也没有第二人会知道昭王的身体里住着的是姑娘你的灵魂。”

        沈婳音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一半。

        青年从脖颈上摘下一条撵着金线的红绳,红绳上拴着一枚小小的玉珏,玉质澄澈剔透,即便再不懂玉之人也看得出其价值连城。

        这就没错了,果然没有猜错他的身份。

        沈婳音也将“自己”脖颈上的玉珏挂坠从领口掏了出来,也是一样的金线红绳,一样的小小玉珏,与青年的那件别无二致。

        “民女阿音,见过瑞王殿下。”

        沈婳音说着,起身便要行女子的拜仪。

        瑞王纵身一跃,翻过桌子将“他”托住,“别!四哥若知道姑娘拿他的身子给我行这礼,回头非踹我不可。”

        沈婳音点头致意,重新坐下,“阿音不知殿下已瞧破阿音的身份,方才还在殿下面前卖弄掩饰,请殿下恕罪。”

        瑞王连连摆手:“阿音姑娘掩饰那是理所应当的,姑娘也真是聪慧,几眼的功夫就猜准了我的身份。”

        沈婳音淡哂:“殿下侠名在外,阿音自然有所耳闻。”

        皇五子,楚歇楚子孝,昭王楚欢的同胞亲弟,封号瑞,诸皇子中最逍遥的富贵闲人。

        据说此皇子早年外出游历,学了一身轻功回来,整日痴迷于飞檐走壁,因此被圣人训斥过几回,厚着脸皮屡教不改,还给自己提前取了个潇洒不羁的字——子啸,后来被皇帝臭骂一顿,逼着改成了“子孝”。

        此事早成京城笑谈。

        “放眼整个京城,能完美融合富贵与侠气的年轻郎君,又能与昭王殿下称兄道弟的,自然不是凡人,阿音能想到的只有瑞王殿下您了。”

        瑞王感慨:“阿音姑娘年少有为,小小年纪就已是名满北疆的回春妙手,果然心思敏捷。”

        “殿下谬赞,不知殿下又是如何识破阿音的呢?”

        “哈哈!我与四哥一母同胞,四哥一身戾气,姑娘却温润如玉,气韵上的差别还是有的。”

        瑞王对自己眼力颇自鸣得意,开心地将红绳坠子套在手指上甩着玩,在空气中绕出玉色的圆圈来,很是好看。

        “方才见面时,姑娘突然回礼,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四哥这儿也伤着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沈婳音内心苦笑,果然不该礼数周全,一旦礼数周全,反而不像那祖宗了。

        “四哥同我说了灵魂互换之事,我在信里早听过姑娘的大名了。方才试探姑娘,提到老常家的玄铁剑,其实我与四哥根本不知道什么‘老常’,我在京城常逛的兵器铺子,乃是老雷家。”

        “原来如此。”

        “非是某有意诓骗,还望姑娘莫要介意。”瑞王很平易近人地将各色菜肴都往沈婳音那边挪了挪,“姑娘,吃菜,吃菜!别客气啊,替我四哥多吃点,他可比从前清瘦多了,可见伤了元气。”

        沈婳音却无法像瑞王那般轻松。

        昭王能容忍一个时不时穿越进自己身体的人活多久?她不知道,她并不曾真正了解这个人。

        退一万步,就算昭王肯信她、肯保她,别人肯吗?皇帝肯吗?眼前嬉皮笑脸的瑞王内心里肯吗?

        沈婳音不肯浪费每一句话的机会,想方设法引着对方说些自己想听的。

        “昭王特地将互穿之事告知殿下,可见感情深厚,令人羡慕。”

        瑞王颇听得懂这句感慨,身为天家子孙,若换作有心的政敌,单凭互穿这件事就能将楚欢拉下地狱。

        “不瞒姑娘,是四哥专门去信向我求助,将我叫回京城帮忙的。”

        瑞王摩挲着玉珏坠子,仿佛在摩挲兄弟血脉相连的印记。

        “灵魂互换之事闻所未闻、奇异已极,我正托江湖朋友暗中打听,想来困难总有破解之法,阿音姑娘也不要急。”

        栾师姐的提点言犹在耳,沈婳音知道眼下就是一个表态的时机,忙站起身,拿出十二分的真挚,不顾瑞王阻拦,坚持向他行下大礼。

        “千万拜托瑞王殿下了!阿音深知昭王殿下身份贵重,如此频繁互穿多有不便。阿音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借着昭王殿下的身子做错一星半点,食不能咽、夜不安寝,只盼着能有什么好法子阻止此事,如今有瑞王殿下这句话,阿音才算见着希望了!”

        沈婳音极尽平生表演之能,使劲往外挤着眼泪,希望能再动人些,可惜她平素不爱哭哭啼啼,性子也宁和,强哭竟哭不出来,只得在语言上竭尽恳切,只盼着瑞王这边能少疑心她些。

        “哎呦姑娘啊!可使不得!”

        瑞王不好生拉硬拽,竟也陪着她跪下。

        “姑娘有话好说,万勿再用四哥这身子向我行礼了,我是真心不敢受,真心瘆得慌!”

        “殿下,点心来喽——”

        谢鸣喜气洋洋地一掀帘,见桌边竟是空的,顺着动静往下一瞧,竟见“昭王”和瑞王正在地上对着跪拜呢。

        “啊这、这、这……”

        谢鸣手里提着两包点心,冷不防被这惊悚的场面吓了一跳,连忙也一脸懵圈地跪下。

        “属下失仪,二位殿下这是做什么呢?”

        又伸手扶“楚欢”道:“地上凉,殿下身子未愈,还是快快起来吧。”

        谢鸣是不知互穿之事的,眼下这情景,倒没法解释了。

        到底还是沈婳音从互穿中积累了演技,顺势扶着谢鸣的胳膊站起身,“五弟的坠子掉了,那东西不比别的,我帮他找找。”

        瑞王也机灵,听沈婳音这样说,趁着起身的功夫,悄悄将手腕一甩,把玉珏坠子平平地擦着地面送到了桌下。

        谢鸣一听坠子不见了,果然神情一肃,“那可是琰妃娘娘成婚之日,圣人亲赐的耳环。当年瑞王殿下降生,琰妃娘娘特地命人将这对耳环制成了两个玉珏平安坠,给二位殿下一人一个,贴身戴着祈福的。”

        瑞王道:“可不是么!否则我也不敢劳烦四哥躬身替我找。仲名,快帮帮忙,若是弄丢了,圣人要骂死我。”

        说着,偷偷朝沈婳音眨了眨眼。

        沈婳音又无奈又好笑,不忍谢鸣真的满包厢地找,料想以瑞王方才的角度,八成是给扔到桌脚后面去了,便道:“其他地方都已找过,只剩桌脚后面没看,正想俯身看,仲名你就进来了。”

        谢鸣很实心眼地绕着桌腿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这事就算顺利圆了过去。

        用过饭,沈婳音借口与瑞王久别重逢,要一同说话,谢鸣也就很有眼色地不去马车上挤,骑着瑞王的马随行在侧。

        若非方才谢鸣回来得太快,沈婳音正想向瑞王打听楚欢的情况。这种视角的问题,面对着一个知道自己是沈婳音的人,总比对着毫不知情的谢鸣更易问出口。

        “瑞王殿下想必了解昭王殿下的近况,可知昭王殿下为何亲自到渡兰药肆换药?他是我一对一照看的伤患,他的后续治疗若从此都不经我手,我得弄明白前因后果,望瑞王殿□□谅。”

        瑞王痛苦地抱住脑袋,“我还是不习惯看我四哥这般温和客气,鸡皮疙瘩都出了两层了!”

        “……”

        “唔,四哥回京以来,一直在府中养伤,外间对四哥的伤情猜测得离谱,从前真起不来身时只能由着外面众说纷纭,这回好些了,自然得亲自上街给有心人看看,让他伤势大好的消息散出去。”

        瑞王虽不在官场行走,但从小长在深宫,很善于听弦外之音,隐隐能察觉沈婳音此问的用意。

        “我四哥做事往往身不由己,为了平息传言才冷落了姑娘,阿音姑娘千万别多想。四哥同我说过,阿音姑娘的换药手艺可棒了!”

        “……哦,是嘛。”

        但凡瑞王夸她看病、制药的手艺好,沈婳音都肯信,可要说换药的手艺,估计昭王没少在她背后诟病,瑞王这话也不知是不是在反讽。

        那祖宗对她换药的评价只有“心狠手黑”四字,完全没有良心。

        殊不知此刻,没有良心的昭王正在千霜苑里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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