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鹿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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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皎与刘协双目相接,沉默地对峙。
刘协低声说:“朕年轻,不通世事——但这也是朕的心里话,卿其慎之。”
半晌,陈皎深呼口气,俯下身:“臣冒犯皇后,还请陛下治罪。”
“无妨,”刘协漠然地说,“卿若回心转意,不能随时见朕,不妨去找不其侯,不其侯会说与皇后知晓。”
不其侯伏完,是伏寿的父亲——看来,这就是年轻天子为数不多的几张底牌了。
年少荷国,诸侯群起,确实艰难。
陈皎敛眸:“谨诺。”
“好了,卿还有什么要求?闻卿酷爱睡觉,不要一张好床吗?”刘协又问,居然带了一点玩笑的语气。
陈皎一愣,诚恳地说:“不劳烦陛下了,臣凑合凑合,也能睡。不过……”
她看向伏寿:“臣想请教皇后一个问题。”
伏寿:“卿但讲。”
“——那碗茶水,臣喝的时候尚且无毒。臣递与黄门时,突然便有毒了吗?若是黄门受了您的指使,□□于口,倒也说得通。只是,他的模样,实在并不像被迫。”
刘协微微一笑,挡在伏寿身前:
“□□于口罢了,白浮多虑了。能选出来做此事的黄门,自然要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你也不必为他不平了。”
“可是,此举岂非多此一举,又何必要?”陈皎说,“臣的罪名是鸩毒君王,已是诛九族的罪过。恐怕不会因为多死一个小黄门,而罪加一等吧。”
刘协沉声:“卿想得太多了——朕只是玩弄了一个拙劣的阴谋而已,没什么道理可讲,卿为何总是要问为什么?”
陈皎见状,知道不可能问出。她想了想,又说:“陛下,请给臣一壶酒吧。”
刘协挑眉:“哦?卿不是不会饮酒吗?”
陈皎:“……”
天子倒是反应很快。
她厚着脸皮说:“臣刚刚犯下欺君之罪,臣万死。但是长夜苦寒,臣想小酌一杯。”
刘协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应允。
而后他转身向伏寿伸手:“皇后,走吧。”
伏寿此时的脸色比刘协还要苍白几分,怔忡许久,没有反应。
刘协上前握住伏寿的手,温声说:“皇后。”
伏寿才猛然惊醒,打了个寒战,忙低下头:“陛、陛下,臣妾……”
刘协对伏寿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伏寿纳口,望着刘协的眼神中,分明有些隐蔽的依恋。
很快,二人携着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陈皎忍不住目光追随着刘协夫妻而去:“……”
——她居然有点磕到了。
确定刘协和伏寿已经走远,陈皎拿着老狱卒给她的酒壶,一屁股坐回草垫上。
她持着壶柄的指节发白,向地下倒了大略半盏之酒,然后扣住自己的脉搏。
一,二,三……
酒水终于渐渐渗得干净,只剩下一块色泽较深的阴影。
没有问题。
诏狱是泥土地,正常的酒水完全下渗尚且需要很长时间,在宫中的石板地上,酒水消失的速度,的确太快了。
她疑惑地望向门外。
……算了,先别想了,还是睡觉更重要一点。
陈皎合衣倒头,用袖子遮住脸颊,挡住光源,困意登时涌起——
一阵橐橐的靴声由远及近而来,叩响监牢的铁门。
有一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嗓音响起:“某奉曹司空之命,来见陈白浮。”
“……草!”
陈皎腾地坐起,转头怒目而视。
——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看起来五旬上下的男子,眯起一双凤眼,正森然打量着她。
那目光莫名令人很不舒服,像x光,好像已经看穿了她的肺腑似的。
陈皎一愣,她曾经事曹,曹营的人物大抵都见过,却不认识这个人。
她站起身:“公是……”
“某参司空军师贾诩,”男子拱手,“陈郎,请来一叙,如何?”
陈皎:“……!”
毒士贾诩!
是了,张绣前不久被贾诩策反,投降曹操。贾诩正是在此时归附曹营的——她上次事曹时,只怕这个和她有的一拼的跳槽王者,还在不知谁手下预备跳槽。
陈皎心下一紧,打起精神:“自然从命。”
陈皎随着贾诩走出牢房,心中打鼓。
前脚刘协和伏寿离开,后脚贾诩就来了……
帝后的行踪,究竟够不够隐秘?会不会有人通风报信?
陈皎虽然对天子的政治理念和道德水准都不敢苟同,但她天性比较容易共情弱小的那一方。
比起操纵天子如玩弄傀儡的曹操,她还是希望看起来弱小无助的刘协能安全一点。
贾诩与陈皎相对落座。
贾诩再次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着她,半日,沉声说:
“陈郎,少年英雄,某久仰大名。”
陈皎略皱眉:“不敢当,不知贾公有何事?”
“某还能有何事?自然是陈郎鸩毒谋害天子的事。”
陈皎:“……”
外面的谣言都已经详细到“鸩毒”了吗?这下可好,跳槽外加毒害天子,她的乱臣贼子名声这辈子就算洗不干净了。
陈皎说:“此事究竟原委为何,街头巷尾行道之人不知,贾公岂会不知,又何必劳动来问我?还望曹公早日将皎放出来,前往前线,助力战局,才是正事。”
见贾诩只是衔着一缕笑意,悠然看着她,陈皎颇为不适。
她干脆直说:“还是曹公又怀疑我勾通天子,意欲谋反了?”
“陈郎果然年轻。”贾诩感慨道,“是个爽快之人。”
陈皎冷笑一声,打断道:
“我不过是一杆枪,没有偌大野心。否则岂会这么些年经营,还是个无一城一池的流民军头子?令君是个好人,我更不愿令他为难。令君既然在司空面前保下我来,我便会老老实实替曹公卖命——够了吗?!”
陈皎虽然好脾气,但平生最厌恶玩阴谋。刚刚与刘协互相试探,已经精疲力竭,实在架不住这样成宿和人虚与委蛇。
她有些恼火了。
贾诩一愣,笑说:“可惜,可惜!”
陈皎:“……?”
“某还以为,陈郎不到十年间转事八君,又是素有诡诈之名的黠将,会很与某说得来呢。”
……谁和你说得来?!
“没想到,反而是个骨鲠忠贞之士不成?”
陈皎被贾诩讥讽的态度激怒:“不敢当,我并非什么忠臣,只是有所不为而已。”
“陈郎是说某无所不为喽?”
陈皎斩钉截铁地回怼:“是!”
“哈哈哈……有趣,有趣,实在有趣。”
陈皎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人,被她输出了一通,还挺高兴的,莫不是有病吧?
叮咚一声,陈皎抬起头——
恭喜您,获得橙卡【天命】·毒士风流!
陈皎怔住:“……???”
【天命】·毒士风流,身为资深毒士的您,拥有向任意液体中投放剧毒的能力!请放心,您娴熟的投毒技艺,使得发作的程度可以随意调控。不过要谨慎,投毒过后的液体将被视作标记物品,在三秒内消失。请注意掩饰哦~
……什么?!
陈皎的瞳孔一缩,心中怦怦直跳。
荀彧跪坐在御榻前,亲自接过药盏,放到案上。
他敛眸垂睫,拢起广袖,拿过药匙,舀了半勺黑苦的汤药——分明是平常的动作,荀彧做来,就有说不出的雅致风流。
不愧是颍川士族,诸荀之英啊。
可惜……这样优秀的士族子弟,是曹操的人。
刘协默然看着。
荀彧稍低了头,用袖遮面,将药送到自己的唇边,尝了一口——
“文若。”
刘协从锦被中伸出手,握住荀彧的手臂,制止道:
“文若是汉廷栋梁,何苦为朕做这样的杂役之使……一旦如今日般有所不测,累及文若,朕有何面目再见司空啊?”
荀彧放下药盏,笑说:“陛下言重了。司空临去前曾叮嘱臣,务必保天子无忧,今日陛下险遭不测,实是臣之失,是臣无颜面见司空才对。”
刘协支起身体,挑眉道:“那么,文若以为,今日之事,是何人主使?”
荀彧:“臣有愧,尚且不知。”
刘协眨了眨眼,歪头笑道:“既然文若不知,那朕来说吧——朕以为,中郎将陈皎嫌疑最大。她图谋弑君,应当斩之。”
荀彧立刻说:“臣以为,陈白浮没有如此胆量。再者,袁绍在北,虎踞熊盘,正是用人之时,此时斩将……”
刘协冷笑:“——因为她没有胆量、袁绍在北,还是因为她是曹司空的僚属?!”
荀彧一怔,下意识看向左右,轻声说:“……陛下。”
刘协抓住荀彧的手臂:“文若放心,今日宫中别无旁人,只要文若不说与曹司空,朕接下来要说的话,无人会知晓。”
荀彧温和地推开刘协的手,笑说:
“人言可畏,人心难测。臣素来以为,既然有不可对人言处,那就不要说与任何人。”
他顿了顿,抬起身:“陛下恕罪,天色见晚,陛下应该早些安歇,臣也不该再在宫中耽搁了。至于中郎将陈皎之事,陛下不如明日待曹公消息再议。”
说毕,他跪拜,起身,弯腰退却,刚刚转过身——
“令君!”
刘协居然下了榻,扶着门框,赤足立在地上,衣衫不整,发髻散乱。
看到天子如此表现,荀彧不觉微微蹙眉:“陛下——”
“令君是我大汉的令君,还是他曹公的令君?”
刘协站在黑暗里,只能听到他尚带一丝少年气的冷冽声线。
荀彧悚然:“陛下……何出此言?”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从,曹公雄杰也,令君有所选择,朕不怨。”
刘协说:“但令君当真看清自己的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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