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鹿鸣（3）

伏寿推开窗扇，夜风扑入，星疏月朗。

        她深吸口气，合上双目，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阿姐。”

        刘协轻声说。

        伏寿一惊，连忙关上窗扇，转过身来：“陛下——陛下恕罪，臣妾吵醒陛下了？”

        刘协笑说：“并没有，朕亦无眠耳。”

        说完，他行至窗下，越过伏寿的肩头，再次推开窗子：“阿姐在看什么呢？”

        伏寿低声说：“……夜风甚冷，陛下还是加一件衣裳吧。”

        刘协沉吟半日，没头没脑地说：“朕辗转反侧，一直在想荀令君昨日对朕说的话。”

        “令君说了什么？”

        “既有不可对人言处，就不要说与任何人。”

        伏寿垂下眼睫：“令君是对的。人心叵测，岂能信誓旦旦，而不思其反？陛下贵为天子，一定要慎之又慎。”

        刘协摇头：“哎呀，你个女夫子——朕不以为如此。”

        伏寿一愣，立刻反驳：“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汉室衰微，虎狼环伺，陛下周围都是些图谋不轨之徒，陛下必须警惕身边每一个人，不要轻易对人吐露心声，才能——”

        “那你，怎么把那件事告诉朕了呢？”

        伏寿浑身一栗，抬起头，刘协却是笑意盈盈的。

        她不由得一愣：“臣妾……”

        刘协拉起伏寿的双手，凑近耳畔，低声说：“阿姐肯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诉朕，朕十分欣喜。”

        伏寿眼睫翕动，肩膀微微颤抖。

        半日，她才说：“陛下，臣妾是……受到诅咒的悖逆之人，昨日实在冒险，此事一旦叫陈白浮或是曹司空知晓，臣妾死无葬身之地……臣妾活着只能连累陛下，一死并不足惜，只是……”

        刘协握住她的双肩，说：

        “非也。皇后是大汉的忠臣，阿姐是朕的倚靠。有你在，朕心里很踏实。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伏寿垂眸于地，深吸口气，平复下来：“……是。臣妾失仪。”

        刘协仍揽着伏寿的肩，微笑：“阿姐还在想什么，只有这些？”

        伏寿叹了口气：“臣妾忍不住想那个黄门，他其实……本不用死的。是臣妾技艺不精，才想拿他练手……臣妾是不是太过狠毒了？”

        刘协一本正经：“安心，朕是持刀之人，阿姐不过是朕的一把刀。如有阴司报应，烈火烧身，也是朕来承担。”

        伏寿大惊，立刻捂住刘协的嘴：“陛下！您是天子，怎么能替臣妾承担报应，即使要替，也应该是臣妾替——”

        刘协忍不住笑了：“哎呀，世上不平之事多了去，哪有什么报应不爽？朕开个玩笑嘛，阿姐又老夫子起来。”

        伏寿脸上一红：“还请陛下少开这样的玩笑！”

        刘协笑道：“哦，为什么？”

        伏寿后退两步，抱起双臂：“不庄重！”

        刘协很委屈：“朕为天子，对着旁人庄重便罢了，对着阿姐也要庄重？”

        伏寿口吻强硬：“当然！臣妾和天下人一样，都是您的子民，没有什么不同。”

        刘协面露遗憾，捂住胸口：“那朕真是错付了，原来在阿姐心中，朕还不如一个小黄门哪。唉，前日替阿姐完成任务，今日胸口还隐隐作痛，咳……”

        伏寿警觉地转过头：“是臣妾用的毒量重了吗？陛下还有哪里不舒服？臣妾——”

        “啊呀，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一片沉寂的宫室内，忽然传出第三个人的声音。

        是一个低沉戏谑的男子声音。

        伏寿一惊，面露恐惧之色，但旋即按捺下去。

        刘协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毫不在意地一笑：“你又跑出来扰人清净作甚？皇后和朕目下没有任务吧。”

        “是，尊敬的陛下。但作为一个有节操的系统——”

        “我需要提醒陛下，这是皇后自己的任务，不是陛下和皇后的任务。”

        系统说：“陛下应该是皇后完成任务的对象，而不是自愿配合的同伙。按照严格的标准来看，皇后的任务都属于不合格，是本系统网开一面，才——”

        “哦？”刘协眼眸一转，周身散发出森寒气息。

        “朕给了你几分颜色，这样着急开颜料铺，还威胁起朕来？”

        “……”

        系统被小天子的龙威震慑住片刻，不过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开口：

        “陛下贤伉俪情深，本系统十分尊重。但本系统的终极目的是帮助反贼卡持有者、尊敬的皇后娘娘弑君自立——陛下若以为一直喝几碗毒药，吐几口血，折损几年寿数，便能蒙混过关，是不切实际的。”

        刘协冷笑：“朕死与不死，不劳先生此时操心。先生的性命，却全系于朕一身——先生是依附于皇后存在的吧，皇后若死，先生会怎样呢？”

        系统心虚地沉默片刻，转向伏寿：

        “皇后娘娘，本系统是您的弑君路上的好助手、好伙伴，我们利益一致、休戚与共，我会尽力保护您不死……”

        “呵。”

        刘协冷笑一声，松开搂着伏寿的手，站了起来。

        他昂首，冷冽眸光落在身侧：“朕警告你，你若得寸进尺，惹恼了朕——”

        “——朕就立刻杀了皇后。”

        刚刚说出“贤伉俪情深”的系统：“……”

        陈皎蹲在诏狱的牢房中，死死盯着空酒杯，心中低声默念：

        “毒士风流、毒士风流、毒士……”

        杯中忽然像涌泉般涌出一股琥珀色的液体，晶莹剔透，香气扑鼻，盛满了陶杯。

        她挑了挑眉，松开左脚踩住的老鼠尾巴。

        陈皎右手抓起一只肥肥胖胖的灰毛老鼠，左手持杯，将老鼠往杯子里粗暴地一塞。

        老鼠喝过几口酒，在她手中抽搐两下，嘤嘤叫唤一声，魂归西天。

        她弯过手腕，将酒杯一倾。

        酒液倾倒在地面上，过了不到三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皎面不改色，只低垂着眼眸。

        ——她大受震撼。

        “宿主，你总算明白过来了？”

        陈皎没吭声，拍拍手，决定先刨一个坑，安葬这只倒霉鼠。

        她上大学的时候听学生物的同学说，要对实验鼠保持尊重和感激的心态。

        “宿主？”

        陈皎抓起老鼠，沉声说：“嗯。”

        ——她早该意识到的。这是一场“卡牌游戏”，怎么会只有她一名玩家？

        她是“内奸”，那么谁是“忠臣”，谁是“反贼”，谁又是——“主公”？

        从目前的情况看，伏皇后一定是玩家之一，只是不知道她的卡面身份……

        如果她是“忠臣”的话，那么，她对于刘协那么死心塌地，倒也可以理解，系统任务嘛，就和她不得不跳槽一样……

        “郎君！”

        一个激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陈皎抬起头，文君和荀彧站在门口。文君神情激动，荀彧面露微妙的神色——

        陈皎低头，反思了一下自己一手抓着肥老鼠，一手拿着小陶杯，还好几天没梳头的形象。

        ……唔，糟糕，糟糕。

        她立刻把老鼠塞进杯中，放到坑里，站起身：“令君！”

        “郎君！！！”

        还没等荀彧张开嘴，文君很不客气地推开他，飞奔入牢中。

        她用星星眼看着陈皎，虽然比喻很不恰当，但莫名像摇着尾巴的小狗。

        “郎君受伤了吗？郎君挨饿了吗？郎君……”

        文君像一个严密而古板的火车机师，矢志于查出陈皎这列脱轨的火车在运行期间有无损伤，遂眯着眼，把陈皎扒过来，翻过去，扒过来，翻过去……

        陈皎：“……”

        她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其施为，心中充满了忧虑。

        哎呀呀，世界上第二糟糕的事，就是偶像崇拜。盲目崇拜，是走向狭隘的第一步，对于一个政治人物，那更是……

        “那第一糟糕的事呢？”系统幸灾乐祸地问。

        陈皎脸色阴沉：“……被当做偶像崇拜。”

        “文君，文君，行啦，我没事儿。”陈皎低声说，“荀令君在呢。”

        文君抬起头，沉痛地说：“郎君瘦了。”

        陈皎笑说：“行呀，你养我又不是为了上称去论斤吆喝了，轻点也不赔钱。”

        文君一脸恼火：“郎君又胡说什么呢？！”

        荀彧尴尬地轻咳一声。

        陈皎忙将文君往身后一塞：“令君——”

        荀彧温声说：“白浮，曹司空已经上表陛下——你图谋毒害陛下，兹事体大，令将你押赴黎阳，由司空亲自处置。”

        陈皎早就预料到会是如此，平静地点头。

        这样做既没有与天子撕破脸面，又保全了陈皎。

        说是“押赴黎阳”，其实不过是把她从天子身边挖走，带到前线。等到了黎阳，谁还管得了曹司空怎么处置她？

        陈皎拱手：“多谢司空，也多谢令君连日奔走。”

        荀彧颔首：“无妨。是彧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沉吟片刻，忽然神色庄重，深深一揖：

        “白浮，此去黎阳，艰险非常，明公需要白浮这样的智计之将。”

        “——君其勉之，加餐饭！”

        荀彧肃然说。

        陈皎为荀彧的庄重所惊讶——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要参加的，不再是杂七杂八的汉末群殴，而是官渡之战。

        此刻，她正站在历史的节点上，掌握无数生命未来的航向。

        她既感到隐秘的兴奋，又不由为此羞愧。

        ——不论如何，被连关了好几日，总算从诏狱全头全脑地走了出来了。

        天边红日初升，光耀万邦。

        百川稽首，千峰伏拜。

        陈皎忍不住低声吟诵：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随风转，此已非常身……”1

        她用手遮住眼眶，想眺望清晨的阳光，却被刺痛了眼睛，泪眼汪汪地拼命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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