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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瓦上霜:霜消


【11】

        老头子左言他顾,避实就虚,就是不肯拉帮。

        世人都爱锦上添花好上加好,谁有闲心雪中送炭救苦救难?又不是佛陀菩萨,谁也没义务度一切苦厄。拜佛还得烧高香,求人办事不打点,难道陪你讲人情论道德吗?

        小露霜告辞回去,自己关起门来翻找体己,想抽几根小黄鱼疏通关节,却发现妆匣的铜锁被撬开,匣子里空空如也,金条和一些贵重首饰全都不翼而飞!

        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拿不着贼赃,问谁谁也不会认罪退赃。

        当即报了警察署,连夜封锁搜检,折腾得鸡飞狗跳,犄角旮旯里的耗子都翻出几窝,小黄鱼是一条没有,连根金毛都没找着。贼赃怕是早已脱手,泥牛入海杳无踪迹了。

        警察盘查一顿交差走人。

        老鸨抓住小露霜兴师问罪。

        好家伙,背地里积藏这么大一宗私房,简直无法无天。老鸨刚瞪起眼珠子,就瞅见小露霜脸阴得吓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柿子都拣软的捏,碰着个扎手的刺头儿也能收拾收拾,偏遇着个活腻歪了的祖宗,不拿自己的烂命当回事儿,逼急了指不定就上吊跳河,那可是蚀本买卖划不来。老鸨耷拉着老脸数落几句,也没敢深究。

        裘如海身陷囹圄,火烧到眉毛上了,小露霜也没心思计较这些狗偷鼠窃。

        一夜辗转,思前想后,小露霜厚着脸皮去拜见裘老太爷,想打听裘如海的消息,再问问老太爷有没有应对之策。

        裘家上下一片愁云惨雾,叙坐奉茶之后,老太爷唉声叹气道:“老来难啊!一大把年纪,本该颐养天年了,没想到飞来横祸,摊上这天大的灾煞。”

        “那是给扣了个什么罪名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杀千刀的倭子给扣上个莫须有的罪名,诬构犬子与什么救国社和进步会往来密切,好端端的就变成个可疑分子,真是哑巴挨冤枉,有口辩不清!”

        “树大招风,财大招贼。裘爷在里面不晓得要遭什么罪,得赶紧托关系上下打点,免得夜长梦多,再出了什么岔子。”

        “这帮狗娘养的,咬住块肥肉哪有那么容易松口?倭子罗织罪名敲诈勒索,就为了搜刮民财扩充军备,好在中国的地盘上撒野!抄夺了烟馆的财货不说,更是狮子大张嘴,要大几十万保证金才肯放人!就是把我老头子拆骨头卖喽,也凑不出这么些钱!”

        小露霜急忙掏出银票塞给裘老太爷,道:“我典当了些衣裳和头面,钱虽然不多,也算一点心意。这要命的关头,钱财都是身外物,把人捞出来最要紧。”

        “也是被逼得没辙,只能舍出老脸东挪西借,又将房田地契打总儿抵押借了笔印子钱。这笔款子能不能把人赎出来,谁也不敢打包票。”裘老太爷哽咽道,“只能巴望着……吉人天相吧!”

        裘老太爷变卖家产四处举债,也怕肉包子打狗,便同日本人讲条件,要先放人再交钱。

        日本人倒是痛快,打发狗腿子送来一只锦匣,打开一看,匣子里装着两只血淋淋的耳朵。

        裘老夫人心惊胆破,当场背过气去。老太爷趔趄两步,栽倒在椅子上,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

        狗腿子趾高气扬,说再不交钱,下回就剁两只手送过来。

        虎豹狼虫,磨牙吮血,哪还敢拿亲儿子的性命押大小,豁出去落个人财两空也得交钱赎人。

        等了两三天,一家老小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终于等到狗腿子登门,没承想给送来一纸诊断证明,说裘如海在关押期间感染鼠疫,移送医院还是高烧不退,最后人没抢救过来,已经死在医院了。

        虽然做好最坏的打算,料想儿子是凶多吉少,可听到噩耗还是感觉五雷轰顶。老太爷硬撑着口气,颤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你们两片嘴皮子一抖搂,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了,说没就没了……”

        言犹未了,泣不成声。

        狗腿子吹胡子瞪眼:“你以为是活佛圆寂呢?那是瘟疫,还见什么尸?不怕传染全家一窝端?人已经烧成灰儿就地深埋了,要怪就怪你儿子倒霉,染了病,遭天收,怨谁去呀?人死灯灭,节哀顺变吧!”

        好好一个人被日本宪兵抓走了,钱也交了几十万,最后连渣也没剩,情何以堪?

        被剜了心头肉,裘老夫人病得爬不起炕。

        几房妻室,个个精明强干,眼看着呼啦啦大厦将倾,纷纷张罗着分家析产,轮番扑到老太爷面前哭鼻涕抹眼泪。反正你大儿是回不来了,家里梁倒屋塌,还是麻溜儿分灶各奔前程吧。于是乎,你要房子我要地,你索金子我索钱,你夺车我抢马,你争锅我占碗,连粪瓢都是香的,仨瓜俩枣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老爷子心寒不已,手指着一干人等含泪大骂:“我儿生前待你们不薄,你们这些没心肺的东西,不如狗啊……不如狗!”

        破家败产,树倒猴散。

        风烛残年的老太爷犹不死心,不愿意相信儿子就这么没了,撑着半条老命多方奔走,苦苦打探儿子的下落。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后探出个准信儿,说这些被绑走的肉票儿都被鬼子送进了狼狗圈,做了训狼狗的人肉靶子。

        裘老太爷只觉万箭穿心,脑海里想想那个画面,心揪得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血肉之躯被一群狼狗撕咬,七尺男儿身首异处,恐怕只剩下支离破碎的一堆白骨……莫不如相信监狱牢房里鼠虫横滋,儿子被鼠蚤叮咬之后染疫身亡,好歹也算有条全尸。

        小露霜听到消息,整个人都木了,也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裘家大门的。

        夜里朔风凛凛,鹅毛白雪簌簌而落,一地的碎琼乱玉。

        小露霜心里空荡荡的,胸腔仿佛被凿穿,什么喜怒哀乐都没有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前走,脚步沉重,如灌铅铁。断绝了最后一丝念想,世上已无可恋,身边亦无可亲,活着也是空洞躯壳,没意思得很。

        三千世界,客梦虚空。人生有情泪沾臆,海誓山盟总是赊。赊来的,总是不长久。

        小露霜跌跌撞撞地回了飞琼楼,换过一身衣裳,准备待客吃花酒。她走到庭院,见娘姨和老鸨鬼鬼祟祟地凑在一处,不知搞什么鬼。娘姨脚边放着坩埚,手里还拿着一把抱钳。老鸨又不打铁,弄这些东西只有一个用途——熔金洗赃。

        每根金条上都有金印,坩埚里一烧,便什么痕迹都没了。

        娘姨和老鸨两个狼狈为奸,不止是窃取她的财物,更是断了她赎身的后路,让她万劫不复永堕阿鼻,血泪流尽,不死不休。

        人吃人的时候,扒其皮,抽其筋,食其肉,饮其血,比禽兽狠毒千万倍。

        小露霜没去揭破。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华灯绮宴,浮糜满目。

        小露霜饮酒茹荤,忽然醒觉自己与这满桌的鸡鸭鱼肉一样,都是狎客们的佐酒佳肴和开胃小菜。

        鱼易得,酒难赊。缘易断,情难了。终究没有花好月圆,两全齐美。穿肠烈酒,忘忧杜康,一醉解千愁,三杯万事空。把该忘的都忘了,抛撇干净,心无挂碍才好。

        酒烫了一壶又一壶,小露霜越喝越醉,扯住老鸨撒刁放赖:“这酒不好喝,上头辣喉咙,一股马尿臊味儿,妈妈给我搬几坛好酒来!”

        “哎哟,什么好酒赖尿的,你也喝得差不多了。酒忌贪杯,量窄少饮,哕吐了多难看?”

        “噢!还是妈妈心疼我。”小露霜转头又去豁拳,“五魁首啊,六六顺啊,八匹马呀,去你妈呀……”

        闹到后半夜酒阑人散,小露霜醉醉醺醺地抱着两坛残酒回房。

        点着油灯,往杯里倒了两盅酒。一杯浇奠裘如海。她抹去一脸冰凉的眼泪,自言自语笑道:“裘爷,一路好走啊!”

        又倒一杯酒,浇灌枯萎的兰花。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如草芥命不久,何况一丛幽兰。不该死的都死了,该死的都和王八比命长。果然世事玄妙,人生诞幻。

        小露霜喝尽最后一杯,长叹口气,将剩下的两坛酒泼洒净尽。

        比翼双飞鸟,相随莫相抛。她走得快一些,兴许还能追上他。

        油灯引火,一点即着。

        黄亮的火苗飞舞跳动着,像兰花在风中舒展叶条。她忍不住伸手烤火,享受了最后一点温暖之后,默默地关门离去。

        夜色如墨,风如狼嗥。她去厨房摸了把刀。刀口锋利,足够快意恩仇。

        “妈妈不好了,厢房走水啦!”小露霜在老鸨屋外砰砰拍门。

        老鸨睡得迷迷糊糊,听外面喊走水了,一扭头见窗户外面火光闪烁,急忙跳起来去开门。

        “咋啦?”

        话音未落,一把菜刀猛地楔进脖子里,老鸨没来得及惨叫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天干物燥,火势凶猛,一群人在滚滚浓烟里急急慌慌地往外跑。有姑娘看到老鸨倒在血泊里,吓得高声大叫,里里外外乱成一锅粥。

        小露霜不慌不忙,也并不想逃。她孤身站在一片烟幕里,在人生落幕之余蓦然回首,想起自己曾经爱过人,虽错付深情,最后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生不相见,死不相哭。相逢陌路,汝为阿谁?唯一放在心上怀念的情景,是裘如海摘下一串糖葫芦塞给她,笑着对她说,都给你吃。

        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是生命里难得的好滋味。

        繁华地,瓦砾堆。因缘皆魔障,往事俱成灰。须臾一生,就这样匆匆过去,如浮云辞月,鸟逝长空。纷繁人世,熙来攘往,她也只是黛瓦上的一点寒霜,暖日初升之时,静悄悄地消融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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