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痴心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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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木堂的每一天都是从晨诵开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绝少间断。
“古书云:天有日月,人有双眼;地有江河,人有血脉;天有星辰,人有经穴;地有山脉,人有骨骼;天有阴晴,人有喜怒;地有九州,人有九腑。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以一个高音结尾,数百名医童敛气屏息听后师傅训诫。
他们的师傅——下弦,正略仰着下颌,眸光迷离,心思飞越此间落到遥远的彼端。
那一日过后,隐后撤了政令减了对凤鸾的压迫,楼主总算是可以放松下来了,太子虽常常提起迎亲之事,但也并无预料中的强硬举措。而今风平浪静日子安好,为何还会心绪不宁惴惴不安呢?
下弦皱紧了眉,到底还有什么是自己忽略了的?
忽然一阵风过撩动鬓发,察觉到满院寂静,下弦回过神来,下弦看向站在首排的忍冬,语调清冷。“背完了?”
“是!请师傅训示!”
忍冬,下弦的随身医童,资质过人,年纪虽小,但已出师自行诊疗,颇具名气。然而他为人谦逊恭谨,极其佩服下弦行医问药时望而知之的精准神奇,所以此刻低头抱拳,满脸的崇敬。
“嗯,那我便考考你们。”生性凉薄的下弦打心里厌烦这每日必行的“功课”,无奈楼主坚持熟能生巧的观点,尽管屡次提出反驳也未能如愿,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十九畏为何?”
“硫磺原是火中精,林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荆三棱;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岩逢石脂便相欺。”
字句流畅,下弦满意地点头。
“十八反。”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芫遂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十二少。”
“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词数减少,众医童答得更加整齐响亮。
“十二经脉。”
“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经、手少阴心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
“煎法歌。”
“花叶轻浮勿久煎,容易挥发减药性;滋补味厚久煎好,这样疗效才会高;麻黄吴萸先去沫,再同诸药合并熬;乌头附子宜先煎,谨防中毒是妙招;反畏药品不同煮,否则药物无疗效;阿胶鹿胶宜熔化,均宜炖服不宜熬;煎药宜用长流水,文武火候适当调。”词名又转繁复,语速反倒没有之前快了,但好在人人都记得很请,下弦蹙了会儿眉头勉强算他们通过,却看得梯下众人暗捏一把冷汗。
“十问歌。”
“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五问饮食六胸腹,七聋八渴俱当辨,九问旧病十问因,再兼服药参机变,妇女犹必问经期,迟速闭崩俱可见,再添片语告儿科,天花痘疹全占验。”
背至半截有人面色微红嗫嚅着嘴唇想要蒙混过“妇女犹必问经期”一句,下弦眼尖耳利,半眯着眼,长指一点。
“你,你,还有你!你给我想清楚,你们现在的身份是大夫,来问诊的都是病人,这个时候还顾忌着男女大防,谁还敢指望你们能开出好的药方?”愤怒绝对,摆手厉斥。“你们全部回房去面壁思过,把《难经》抄完十遍再来见我。其他人到前堂去坐堂,再有和他们一样忌讳太多的人直接跟我说,我千木堂不需要腐朽的儒生。”
“是……”
被狠狠训斥的那几人情知因为自己的一时拘谨错过了今日坐堂行医的资格,难免有些情绪低落,沮丧地退出了院子。余下众人皆神情惶惑,生怕师傅余怒不息烧到自己头上来,个个都埋低了脑袋,大气也不敢出。
世人皆传冷面神医之所以学医问药,正是为了救治他所钟情的女子,如今神医医术高超入化一年更胜一年,可是他的身边却仍无女子相伴,于是便生了诸多议论。人们都猜测那女子定是久病不愈撒手人寰,否则单凭神医那俊逸容貌,天下少有姑娘能不受魅惑倾心相付。也由此多了一个悬疑,饶是神医那足以使枯木逢春的医术也无力医治的怪病会是什么?
外界众说纷纭,不一而足,堂中几乎人人皆知,更有甚者还参与其中,日日揣度。
想师傅痴情一片世间罕见,此刻却遇上这些很是忌讳为女子诊病的医童,大大违背了他行医的初衷,怎能不怒火燎原?忍冬心中情绪暗转,望向师傅的目光满是明了。
触及徒弟饱含同情理解的眼神,下弦会心一笑,怒气渐渐平息,却又生起别的情愫。
江湖谣传不尽可信,当日学医的初衷的确是为了治好楼主,如今她身体健康平安,自己却也没有要求她长相伴的资格。那颗灵透的心里装的人从来就不是我,我又作何去强求?
再次想起那日清晨出现在江鸩影房中和谐美好到刺目的绝美画面,胸口钝痛,难以压制。不肯轻易示弱于弟子面前,匆匆问过情志相胜法后也不再多说,叮嘱阶下医童几句便散了人群,躲回内室。
门扉轰然合上,下弦脱力地抵住门板,反复自问。
“为什么会觉着不甘心?不是说好只要她健康快乐就好,现在愿望实现了为什么还不知足?”
看见她在江鸩影的注视下温情微笑的瞬间,心底升起不可抑制的嫉妒。
我嫉妒那个人不是我,我恨那个搂着她的人不是自己。
“月离,月离,月离……”只敢在无人处这样轻语呢喃着她的名字,朗朗乾坤下,苍天可见,相思不可寄达。“对不起,我很贪心,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不比江鸩影少,但是没有用,你爱的,不是我。站在远处守望这段情,看你为别人哭、为别人笑,仍旧死心塌地执迷不悟一意追随,没有更多的理由,心放在了你身上收不回来,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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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了情绪,把心思转到医药上来。
下弦步入药房,取出研钵、切刀、等子后,又快速地从百子柜中撮取好所需药量。
药材皆干燥略散幽香,药粉多洁净触手细滑,缓解了下弦心中的烦闷感,面色不觉慢慢缓和下来。这一系列的动作他已反复做了多年,姿势优雅娴熟,宛若蜻蜓点水般轻巧自在,不含一丝迟疑。
是药三分毒,但凡大夫配药无不是将避讳药性温寒反畏挂在心上,然而此时下弦却不管这些医理准则,因为他正在配制的药方不是用来治病,而是制毒。
药乃双刃剑,用药高手自然也可成为使毒能士。只是谁都不会将悬壶济世的冷面神医和那嗜血好杀的毒手药王联系在一起,即使此刻有人看到下弦在配药,大多也会为其行云流水般潇洒自如的身影所倾倒,而不去较真查看他配的究竟是什么。就算下弦总爱摆出一副寒颜冷情生人勿近的姿态,但人们一直对他崇敬有加,因为他是神医,不是药王。
自从发誓效忠于月离之后,世上便没了那为报私仇而滥用毒的药王,留下的只有偶尔制毒以做消遣的下弦,一个普通的药师。
去沫并熬,文火煎制,一道道精细繁杂的工序过后,方可提炼得些微成品,下弦却也万分满意。小心地把成品装入青瓷葫芦瓶中,下弦正清理着残局,突然听见有人步履慌乱地跑到门前急唤,不禁停了手上的事。待辨认出是忍冬的声音,下弦挑开门帘。
“出什么事了?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忍冬素来沉稳持重少有今日这么恐慌的模样,下弦皱紧了眉,出声喝问。
没有师傅的许可,旁人是不能乱闯进药房的,而师傅又偏好于在里边儿一呆就是大半天,可自己手中的单子事关重大意义非常,由不得他不慌,因此才会一反常态焦虑不定。眼见师傅出了屋来,忍冬暗松了一口气,赶忙递上被自己握皱了的纸笺。“师傅,请过目!”
低头一扫,下弦冷笑。“鳖甲、蛤粉各一两,晒干的熟地黄一两半,研为末,每服二钱……不过是一剂治吐血不止的方子,又非是什么疑难杂症,你还拿不定主意吗?大惊小怪地跑来干嘛?”
“可这不是我开的方子!那位小姐一到药堂就把这方子递给药工,不问病只抓药!”见师傅面露不满,忍冬忙开口解释道,“这段日子她已经来抓过好几次药了!”
辰陆三国行医多而药堂少,游方郎中极爱装神弄鬼招摇撞骗,为世人所不齿,可千木堂却有神医为铁字招牌,更有学有小成的医童坐堂问诊,是以千木堂一现立即深得民众爱戴,名号广为流传声名远播,日日都有医患不远千里登门求药,络绎不绝。现在却有人自开了方子来抓药,颇有几分寻衅的意味在里面,似乎很是看不起千木堂众人的医术。这的确是事关千木堂脸面问题的大事,无怪乎忍冬会慌成这样。
可惜忍冬等人极为看重的面子,下弦压根儿不放在心上。
“医者当仁厚宽容,莫让别人说我们千木堂店大欺客。那位小姐既然要这几味药,你配齐了给她就是,作何慌张?”
师傅淡然超脱的话语说得忍冬脸颊生热,自诩在医学上有所成就不想医德修为还是不足,心中对师傅愈发钦佩,接过方子,愧疚地垂头离开。
盯着忍冬的背影看了一小会儿,下弦总觉不安,于是又开口叫住了他。
“你说那人来过几次了?次次都是拿了方子来的?”
如果是这样不至于到了今天才跑来告诉我吧?
“不是,前几次只是单独抓了几味药就走。”忍冬愣了下,回身恭敬地答道。
“也是治吐血的?”
“是,她抓过川芎、地榆、荆芥、龟板、大黄、番红花,因为这些药的药性不一致我还特意提醒过她,她却道无妨,所以印象很深。”
治吐血,温寒药物隔期混吃,这状况怎么这么耳熟?
“那人的长相有什么特点?”
忍冬细细想了想。“有只苍鹰和那位小姐形影相随,她第一次来时大家还被吓坏了,现在倒已习惯了……师傅,您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吗?”
本是当笑话说起此事,不想却见师傅猛地阴沉了脸,忍冬顿感忐忑不安,疑惑地问道。
“没事!”下弦整个人罩在未知的怒意与悲哀中,几乎咬牙切齿地把话说出口,“忍冬!速为我备好明水一罐,有急用!”话未毕,下弦已反身回了药房。
忍冬领了命,迅速到药库取出足量明水返回药房外,下弦恰好掀帘出来,满意于徒弟麻利的手脚,此刻却也不便多说,接过药罐便走。
“堂里就交给你了!”
能得师傅如此信赖忍冬自是欣喜万分,只是不懂向来用药极简的师傅此次为何这般大方。要知那明水就是大蚌中清明干净的水滴,需用掌摩擦使之热,再对着月亮取水,能得如朝露般二三小合便为幸运,师傅这一取就是一大罐毫不吝啬。
这来抓药的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同于徒弟忍冬的愉快好奇,下弦正被懊恼担忧给掠去了心神,之前好不容易平复下的郁结不甘再次复苏。
有苍鹰相伴的女子不正是那日和江鸩影一起借助逆尘剑坠入静守屋、接替初荷侍女长之名的俞瑶吗?她无病无灾哪用得着吃药,那就只有月离了!能使唤她来抓药的只有月离!
吐血?
是旧病复发了,还是……
为什么要瞒着我?就连为你诊病的权利你也要剥夺去吗?月离,你不能这么绝情!
纵马疾驰,风声阵阵,心潮澎湃,再难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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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一日的事务与人手调配后,新月正欲前往静守屋向月离报告俞瑶接二连三的多次外出,因为俞瑶来历不明,这样诡异的举动让新月担心不已。
当日楼主忽然宣布任用这可疑女子时,新月便极力反对,但碍于楼主莫名的坚持只好做出了让步,如今俞瑶故意隐瞒了行踪鬼鬼祟祟地四处打探,不禁叫她很是担心。
可别又是一个暗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可不能被她给弄糟了。
新月暗自猜测,急急地往前赶。
心事重重的新月低头快走,一不注意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个正着。
“哎呀……”新月轻叫一声,身子朝后倒去。
来者反应可算迅速,长臂一伸,托住新月后腰,没用多大的劲儿就将她拉入怀中,牢牢稳住,免了她跌在地上的皮肉之苦。
这番折腾虽然有惊无险,可新月仍是吓得心脏扑通直跳,花了好些时间她才缓过气来。发觉自己还亲昵暧昧地依偎在别人怀里,新月小脸立时羞得通红,伸手推了推对方,道:“那个,谢谢你……我没事了,你可不可以,放开我……”声音羞涩,细如蚊蚋。
拢在腰上的手反而收得更紧,对方甚至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新月被揽在他胸前,听着那笑声在厚实胸膛中闷闷窜动,忽觉几分熟悉,抬头一看,大叫道:“怎么是你?”
使劲挣脱,退后三步,玉腕高扬,直直点向乐不可支的上玄。
上玄眼角含笑,还在为新月方才的投怀送抱而感动,心情好到不得了。
“为什么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你可就该摔在地上了,你都不好好感谢我一下,唉……这态度好伤人啊!”夸张地长叹完,上玄故作哀怨地看向新月。
差点给上玄逼真的演技糊弄过去,新月侧脸不看他扮怨夫的样子,微窘地说道:“谁稀罕你来救!摔倒了爬起来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我会心疼的。”倏地收了嬉笑的神情,上玄认真地柔声道。
这样郑重其事的宣言没有了游戏玩笑的含义,话中满满深情震得新月面色绯红心跳加速,明明欢喜难耐,嘴上却还在逞强。
“谁那么笨了,会让你操心?”
“也是,你这么不小心的,一天到晚不知要摔几次,我可是心疼不过来呢。”看新月愈加羞赧,上玄渐敛了心意。
把自己的情意全部倾诉给她听怕是会吓着她吧,现在还不是时候,耐心些吧。
“对了,你这急匆匆的是要干嘛?”为了避开此时尴尬,上玄浅笑着另提一事。
经上玄这一提醒新月重又记起自己的担忧来。“我正要去见楼主,那个新来的整天行踪不明的,我怕她……”
“楼主既然放心把人置在身边,就自有她的考虑,你不用太担心。”淡淡地堵了新月未出口的疑虑,上玄语意一转笑道,“再说了,楼主她现在也不在园里。”
“咦?”本不打算再理会上玄奚落的新月闻听此言大惊,“不在园里?你怎么没跟去?”
每次楼主外出洽商时,上玄无不跟前跟后保护她的周全,怎么这次偷懒不去?
上玄还想多拖一会儿再吊一下新月的胃口,却被突然掠至身前的白影弄得一怔,定睛一看,居然是下弦!
下弦一路疾驰至此体力消耗极大,吐息已乱,但他不管不顾,揪住上玄衣领急急追问。“她去哪儿了?”
除每月既望日外,若无楼主命令下弦是不可随意与园里接触的,这么做不仅是出于对千木堂的保护,更是为了隐藏凤鸾园的实力。今日下弦这般冲动地闯入园中,坏了楼主精心的部署,上玄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你……”视线落在下弦怀中那特制药罐时,上玄面色突变,话语猛地变得急切。“楼主今早应太子邀请,和鸩影一起上竹望亭品茗去了。”
“竹望亭吗……”得了答复,下弦松开上玄衣领,一个转身,如风飞离。
上玄眯眼看下弦纵马飞奔,心里慢慢理出了头绪。
楼主应该是刻意让那俞瑶接手服侍一职,若非如此她又开始吐血的事是决不可能瞒得了我们的,她既然故意隐瞒,只怕状况真的不容乐观。
心中急得火烧火燎,面上还得维持着从容镇定,上玄努力微笑着安抚新月,只有偶尔望向远处的双眼透露出无尽忧虑。
楼主,您千万不能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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