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负如来便负卿

宅子里无人，静悄悄的，不过却没有什么灰尘。

        沈惊鸿抱着我进了屋子，我抬眼看，这里的东西一应俱全，床榻，桌椅，茶具，文房四宝甚至……还有一个屋内的小火塘在。

        窗户开着，一抬头便能看到院里那棵杏花树，我记得许久以前，这里的杏花便开的早，应安城其他地方的杏花才开，这院子里的杏花却已经开始落了。

        如今满应安城的杏花才开了三三两两，这院子里的杏花已经繁茂绽放了无数，便像是云朵压在了树上，夜风吹过，便有白色的花瓣飘旋落下，从窗子飘进来，落进我的手里。

        我趴在窗边，低头往下望，沈惊鸿在井边打水。

        片刻后，沈惊鸿提着水走了上来，我懒懒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见他卷起袖子，取了干净的白巾蘸水要给我擦手。

        我愣了下，指尖便被他抓住了。

        他低着头给我擦手，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我撇了撇嘴，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问道：“沈惊鸿，你哑巴了吗？把我带到这里来，为了帮我洗手？”

        “手脏了，洗干净我送你回去。”

        我皱了皱眉，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到方才他在巷子里痛打那两个醉鬼的场景，不由冷笑了一声。

        “怎么，难道你觉得他们抓了我的手腕，我的手就脏了？你这样，我可是会以为你在吃醋，可我们后日就和离了，沈惊鸿，你没事吧？”

        我起身就准备走，经过他身旁时却突然被他拦腰抱了回去，跌坐在了他的身上。

        我挣扎了一下，推不开，便索性恼火地一拳头打在了他肩头。

        可是沈惊鸿却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双臂牢牢禁锢着我，然后给我擦手。

        半响，他说道：“从永隆街出来的时候，手上蹭了碳灰粉末，披风上也有，那些人会沿途寻来，把披风扔在这里，清理一下再走。”

        我一怔，看向身上的披风，果然瞧见了披风边缘沾着一些黑色碳灰，不过看上去也不多……而且，我的手上明明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我的手，很干净。”

        沈惊鸿低低应了一声，然后伸手来解我的披风，我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问道：“沈惊鸿，你究竟在意什么——”

        话音未绝，便已经悉数被沈惊鸿滚烫的唇淹没了。

        银色的披风一角掉进了水桶里，我嗅着沈惊鸿肩头的宁神香，有些恍惚，用力咬了他一口，慌不择路推开他想逃，却踢翻了水桶，一整件披风全部湿透了。

        沈惊鸿拉住了我，将我狠狠搂进了怀中，我听到他低声说道：“陆含春，我还是很在意你。可是为什么，都到了和离的地步，你口口声声说着宁可死在我面前也不愿意离，转眼却又可以为了陆骁夏那么干脆地离开侯府？”

        “你知不知道一个年轻女子晚间入垂花巷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刚才若是我没有在永隆街找到你，没有陪着你过重明巷，你会遭遇些什么！就为了陆骁夏，值得吗？”

        我慢慢攥紧了衣裙，有些颤抖，我又不是傻子，我能不知道去永隆街找陆骁夏会有危险吗？

        可是……那是陆骁夏，是我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弟弟。

        那是，用命换下来的亲人。

        耳边传来一声自嘲的嗤笑，沈惊鸿推开我，后退着走到了窗边坐下，捂住了眼睛。

        “陆含春，你真是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子，为了齐柳可以去死，为了陆骁夏可以去涉险，甚至轻易答应和离，可你心里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意我。”

        “你走吧，寒星应该已经到了重明巷附近，他送你回去。”

        我回头看向沈惊鸿，他坐在窗边，月光下的身影无比的颓然与萧条，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也有些委屈，还有些愤怒。

        这个人莫名其妙地把我拉过来，就是为了与我说着这些吗？

        难道他与我和离，就是在意我了？

        这话好生没道理！

        “沈惊鸿，我如何不在意你，如果不在意你，是我的伤是假的，还是我这些日子流的眼泪是假的？”

        我冲到沈惊鸿的面前，却见他抬头，只是满眼疲惫和冷淡，漠然道：“我让你好好平安活着离开应安，你什么时候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了？”

        我不由怒道：“沈惊鸿，你要我和离就离开，你要我滚出应安我就滚出应安，那是不是你要我笑着上门恭喜你另娶娇妻美妾，我也得像是没有心的人笑着去你的洞房花烛夜恭喜你？”

        “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什么都要听你的？对，我就是不在意你，你要我安静地滚出应安，我偏不，我就要在应安闹个满城风雨，我就不好好活着，我就要所有人都知道，是你负了我，是你混蛋，你才是骗子，从来都是你先骗我动了心的……”

        我伏在沈惊鸿的肩头，狠狠咬住了他的肩头，直到血腥味在唇齿间溢散开，眼泪模糊了视线里的一切，我才松开了口。

        我抓着他的手臂，仰头看着他，不解地问道：“沈惊鸿，我在意你，不和离好吗，你别不要我。”

        我听见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那样害怕，那样卑微，我望着他，就像是曾经无数次仰头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

        在最绝望的时候求着神佛不要抛弃我。

        在最痛苦的时候求着他不要松开我的手。

        可是神佛只是低眉慈悲地看着我微笑，却不应我，任我坠落在绝望之中，身后是一条条血亲的性命，身前是无尽的漆黑。

        而这个男人啊，也只是紧紧抱着我，亲吻掉我的眼泪，却无情地松开了我的手。

        窗外的杏花依旧楚楚动人，可一切都是美好的假象。我冷冷地勾起唇角，究竟是为何，还要心才能一点点期许呢，期许，他的真心还没冷吗？

        真傻呢，陆含春。

        他最开始拉住了你的手，难道最后就一定能拉住你吗？

        湿透的披风无用，留在了屋子里，我头也不回走出了重明巷，寒星果然等在了巷子口，他瞧见我的脸，有些慌张在身上找了找，最后找出了一块帕子给我。

        “夫人，你，你要不擦……”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你走开，我看见你和看见你那个道貌岸然，薄情寡性的混蛋主子一样生气！”

        寒星愣了两秒，立刻追了上来，喊道：“夫人，我喊了马车。”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远远望见巷子口，伫立着沈惊鸿的身影。

        背后突然有动静，一艘小船撞到了岸边码头，我望去，看见了慕容平。

        他换了一身紫衣，眉眼深冷，没了先前在船上遇到时的无礼轻佻，看上去倒是有了几分尚书令的端庄威严。

        他望着我，又慢慢将目光停留在了远处的沈惊鸿身上，意味深长地冲我笑道：“不如我送夫人一程，毕竟来的时候，是我蹭了夫人的船。”

        寒星还想阻拦，黑暗里却突然冒出几个侍卫来，挡住了寒星。

        我看想沈惊鸿，见他要走过来，我扭头便跳上了船，“走了。”

        慕容平低笑了一声，挥了挥手，艄公撑船离开了岸边。

        月沉湖心，丝竹绵绵，我望着越来越远的沈惊鸿，慢慢捂住了心口，丝丝缕缕的痛和酸，好像无法停止，似是蚀心的毒药。

        慕容平站在身旁，沉默许久，忽然道：“夫人可曾听过一首诗，很是有趣，与今日情形有几分相似。”

        “大人，民女只是个卖面的孤女，才疏学浅，没读过诗。”

        慕容平微笑：“没关系，今日之后，夫人便算读过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注)

        不负如来不负卿……真可笑，我这样的人，哪里能与沈惊鸿心中的如来相比。

        不过，眼前这人，也真的很，讨人嫌。

        “大人，我没记错的话，与我和离之后，沈惊鸿要娶的，是您的妹妹。若我是卿，那令妹便是能救人的佛。大人是在提醒我，他沈惊鸿一定会弃了我，让我有自知之明，早早滚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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