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始于重明

慕容平面对我的出言不逊，显得十分平静。

        他双手拢在袖中，目光波澜不惊地望向水中随着涟漪荡开的月光，说道：“夫人既然如此冰雪聪明，不如就放手。场面闹得太难看，终究于你于他都不好看。”

        我轻笑了一声，说道：“怕这场面最不好看的，不是我或者沈惊鸿，而是你们慕容家，是安悦郡主吧？”

        慕容平垂首，丹凤目冷冷，嘴角却噙笑，道：“夫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只有傻子才会螳臂当车，人们可能一时同情你的遭遇，一时气愤于安悦横刀夺爱，一时又憎恶于沈惊鸿始乱终弃，但时日一久，便没有人再会记得你的可怜，安悦的霸道，沈惊鸿的背弃，他们只会说，北宁侯与安悦郡主真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羡煞旁人。”

        船靠岸，慕容平下船，紫衣与夜色一样的浓黑如墨。

        他淡淡笑着，问我：“夫人，我说，世俗人都很容易忘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苦痛，螳臂当车，与日争辉这种事情，怎么算，都不划算。你说呢？”

        “当然，我要是夫人，我也会愤懑夫君背弃，我也会痛心自己所嫁非人，更会伤心难过，自己好端端便要从北宁侯夫人的高位上掉下来，再也不能锦衣玉食，闲散度日。可相比于这些身外物，还是好好活着更重要，你说对吗？”

        我慢慢攥紧了掌心，望着慕容平，说道：“堂堂尚书令，也会威胁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吗？若是我不愿意和离，您手下的人，会杀了我？”

        慕容平轻笑，仿佛觉得我说的话很有意思。

        “不，我怎会为难一个女子。只是我那位嫡出的妹妹，被家中父母娇养，被长姐宠溺，最是嚣张霸道，无法无天，若是夫人落在她手里，大约是会生不如死的。”

        安悦郡主吗？

        那倒的确，是个被千万人宠爱的幸运女子。

        “如此说来，慕容大人您倒是发善心的大好人，来劝我早早脱离苦海。我是不是该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得叩拜感谢？也是，我今夜如此冒犯您，以您的身份，早就可以将我扔进大牢，狠狠的治我的罪了。”

        我顿了顿语气，忽而冷了眸光，嘲讽道：“可怎么办呢？小女子无人宠无人爱，性子乖戾，不懂眼色，什么都怕，独独不怕死——和生不如死。还最讨厌，某些人，明明冷心却要装善相，自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可以主宰一切的神佛，要赐我一条生路。”

        “不过，我也明白，高高在上久了，眼中，自然只剩下泥尘草芥，在看不见活生生的人了。”

        可我是活生生的人，有心，会不舍，会憎恶，会看不透。

        明明曾经海誓山盟，是他先乱了我的心，明明是我步步后退，他步步紧逼，我退无可退，才敢放任自己一回去赴与他的白头之约。

        怎么就，这样轻易要分开。

        艄公撑着船离开，我看见慕容平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似乎连眼底的笑意也淡去了。

        伸手从水里捞起一朵落花，水纹波动，月亮便也不圆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回头望去，这条河的尽头，是看不见的重明巷与国子监。

        我和沈惊鸿的一场镜花水月般的过往，其实是从那里，真正开始的吧。

        “骗子，明明是你先落了子，逼我入局对弈。”

        回到杏水巷，陆骁夏还没有回来，小棠却发现我不见了，正准备去北宁侯府找沈惊鸿，大约是觉得沈惊鸿一定知道我在哪里。

        看到我，她立刻就臭骂了我一顿，骂完便擦着眼泪把药又端了过来，盯着我全部喝完了。

        “夫人，你总是这样乱跑，一下子就不见了。再来上几次，小棠我都要得心疾了！”

        我笑了笑，有些心虚，发誓：“我一定不再乱跑了，你去休息吧。”

        小棠瞪着我，说道：“我看着夫人你睡了，我再去休息！而且，骁夏公子还没回来。”

        “小棠，你去休息吧。我等骁夏回来，我有话要问他。”

        小棠不愿意，但我坚持，她也只好乖乖离开了。

        我进了骁夏的房间，犹豫了片刻，走到柜子边，伸手藏在柜子里侧的一块可移动的木板打开，然后取出了一块墙砖，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包袱。

        陆骁夏从小心思也多，以前还顽皮，喜欢背着我藏一些东西，尤其是喜欢藏话本儿，想去当游侠，他将东西藏在这个地方，以为我不知道，却不晓得我早就发现了，他藏的话本儿，我还都检查过。

        床榻有个包袱，但重要的东西肯定不会藏在里面，而是在我手中的这个包袱里。

        我想了许久，还是选择将包袱打开，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和蓝家、王家有关的东西……

        可这些没找到，却意外发现了那封沈惊鸿托顾惠君转交给他的信。

        我取出信，本以为那上面会有许多字，可一页纸，只两行书，八个字。

        是我负你，非你负我。

        我看着那四个字，是最熟悉的笔锋，是最熟悉的口吻，是最温柔歉疚的话，却又那么决然冰冷。

        胸口闷堵地我喘不上气，我跌坐在床边，看着手里的纸，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惊鸿，你算到我会看到这封信吗？你瞒了我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看到这封信……”

        一口血从口中溢出，我捂着胸口，浑身发冷，心头突然像是被无数尖针刺过，密密麻麻地痛，眼底便只剩下那一抹墨色。

        春雨绵绵，阴晴交替，一晃便到了安成十八年的四月清明。

        自那日我不小心“轻薄”了沈惊鸿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他也许是因为我冒失的行为憎恶了我，也许是因为那日我那番不知廉耻的“图谋”真相决定远离我这种坏女子，但总之，他再也没来面摊，我每日瞧着从杏水巷走过的马车和穿着青衫的国子监弟子，还有那穿月白袍，着白衣的少年郎君，每个都不是他。

        阿婆看出我魂不守舍，阿夏也看出我有些失落，就连常来捧场的李充他们，也后知后觉发现沈惊鸿不来了，还打趣我，是不是我太凶悍，惹怒了沈惊鸿这尊冷面佛。

        我煮着面，透过白色的雾气冲李充笑道：“都知道是北宁侯了，我还哪里敢凶悍。再说我一个弱女子，还能欺负他不成？”

        李充大笑，随口说道：“那难不成他欺负你了？”

        我一怔，把面条夹断了。

        李充也怔住，问道：“难道他轻薄……”

        我忙摇头：“怎么会？沈郎君是坦荡荡的君子，再说了，我既不是高门显贵，琴棋书画又样样不通，更没有倾国倾城的样貌，沈郎君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李充点点头，但脸上还是有些狐疑，我忙岔开话题，问道：“李郎君，你上次说你家要送你小弟去季陵书院读书，我说的那件事儿，可能办成？若是要谢礼什么的，我会想办法的。”

        李充摆手，和气地说道：“谢礼不用，只是让家父帮忙写一封推荐信给书院罢了。如今季陵书院的院长是已经致仕的顾太傅，家父曾经是他一手提拔上来，也算他老人家半个学生，多写一封推荐信的情面还是有的。只是，入季陵书院除了推荐信，还要考察学子的学识，品性，家世，这里头规矩也多着呢，你若是真想送你弟弟去，怕是要好好准备。”

        我知道，李充说得这么详细，定然是推荐信已经十拿九稳了。急忙谢他，李充脸颊微红，说道：“不用谢了，那次我钱袋丢了，你帮我抢回来，我也该感谢你的，可那日因为沈兄，我都没道谢……还有我每次来这里吃东西，拌嘴吵不过同窗，四娘你都帮我解围，我这个人嘴巴笨，多亏你帮我。”

        我见李充有些语无伦次，忙说道：“怎么会，李郎君心善，脾气又好，可不是嘴巴笨，只是不与你那些同窗计较。至于钱袋那事儿，是我给你惹了麻烦呢。”

        李充的同窗催促，他走了几步又跑了回来，冲我说道：“那个推荐信已经好了，还有我说的那些要准备的东西，我回去就列个单子出来，好让你给你弟弟准备。我那还有些用得着的书，你若是不嫌弃是旧书，便都拿去。”

        我知道可以拿到推荐信了，立刻点了点头。

        李充：“那你午后来重明巷，就在国子监边上。我将东西打包一下给你。就别去国子监门口了，我那些同窗总喜欢打趣人，说些浑话……你若是听到也别放在心上。”

        我笑着点了点头。

        这些年轻的郎君，嘴里翻来覆去也不过轻薄一些的话儿，但也都是读书人，行君子道，并不会真的做些出格的事儿，也就是纸老虎吧。

        那些话，总不会比杏水巷某些地痞流氓说的难听，我自然不放在心上。

        因为要去和李充拿东西，我急急忙忙收了摊，想着不能空手去拿人家的东西，便把家里最后一坛子杏花酒取了出来。

        阿婆瞧见我要出门，知道我去见李郎君，便拉住了我。

        “四娘，你去见李郎君啊。我瞧着那李郎君长得好，又在国子监读书，前途好着呢。也不比我先前给你说的那隔壁及雨巷开酿酒坊的小子差，你是不是喜欢这李郎君啊？”

        我愣了愣，有些无奈。

        阿婆又把我认成四娘了。

        “阿婆，我不喜欢李郎君，李郎君前程好着呢，我和他呀，门不当户不对，他不喜欢我。我还是嫁给隔壁巷子酿酒那小子。”

        阿婆瞪我，说道：“胡说，我瞧着李郎君喜欢你。金贵人总来吃咱的阳春面，还总找你说话，那小郎君和别人说话不结巴，一到你跟前就结巴，肯定是喜欢你，娘不会看错的。不过，我瞧着他长得没有及雨巷那小子好看……”

        我扶额，只想出门，便都顺着阿婆的话将，却不想阿婆把我拽回了屋子里，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粉色衣裙，非要给我换上。

        “四娘，见心上人得穿好看的。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一件丝绸衣吗？你瞧，这是隔壁那酿酒小子送来的，他还说什么要和你在青云寺见面呢，说要亲手送给你这衣服……诶，等等，这衣服怎么在这里啊……”

        我听着阿婆的话不对，她的记忆又开始错乱了，我急忙拿过衣服换上，安抚阿婆。

        “是呢，阿婆没记错，这是那酿酒小子送给我的。我一会儿就去见他。”

        阿婆：“不是见李郎君吗？”

        “不是呢，是去见及雨巷的六郎。阿婆放心，我去仙女庙见他，不是青云寺，青云寺太远了。”

        阿婆这才笑了，拍着我的手点头。

        “不去青云寺，不去啊。我的乖四娘，不去青云寺。”

        我擦了擦眼角，看着身上这漂亮的衣衫，心里却有些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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