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话·戏剧舞台之下

“我吃饱啦。”

        海王星放下最后一盒被她吃干净的土豆泥，心满意足地说道，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就像被桃花酒灌醉的人儿一样，泛着晚霞色红晕的脸颊在飘飘然里又带着一丝丝直白的诱惑。

        “我吃饱了。”

        其实早在第三桶的时候，云洛结就已经不怎么吃得下了，但出于方方面面的礼仪，她还是慢慢吃着薯条等待海王星。就像在电影院等人时，会选择一边等待一边嘎巴嘎巴地吃爆米花，明明并不怎么饿，但在不知不觉间，爆米花桶就已经空了，而自己的肚子也就在看电影时不得不一直又涨又难受了。

        “真的吗？”麦芽糖放下了她慢慢品味了许久的圣代，看向了云洛结，“你明明只吃了那么一点。”

        虽然大部分的东西都被海王星一扫而空，但云洛结其实也已经吃到了大约一个人的量了，再往上苛求她这样虚弱瘦小的女孩确是有点强人所难。

        “已经很够了，谢谢你们。”

        “但是，你应该很少像这样认认真真吃一顿饭吧？”麦芽糖问道，准确来说，是明知故问道。

        “嗯……”云洛结小声回答道，“原本还有时候能吃上一顿饭，现在几乎没有过了。”

        又是“原本”和“现在”，虽然海王星已经告诉她，不要失去对别人的尊重，但麦芽糖还是极其在意这两个词，她真想不必那么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把这个问题问清楚。

        不过，所幸的是，麦芽糖虽然不能直接询问这个关键问题，但她至少有话可讲，她的一个猜想也在刚刚得到了证实。

        “我说，你不是普通的地球人吧？”

        麦芽糖见时机已经成熟，便开口对她的猜想进行最后的求证。

        “长期没有食物也可以活着，在海滩多次晕倒也还能醒过来，身体那么虚弱却还能正常生活。你的体质不可能属于一个普通人，告诉我，你是谁。”

        云洛结盯着麦芽糖，那双弱弱的眼神几乎是颤抖着面对麦芽糖凛冽的目光。

        “拜托了，洛结小姐，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很大的困难，我们需要你！”

        在恐慌之下，海王星的话会使她放松很多，也更为愿意真诚袒露。因为海王星永远是坦诚的，任何一个听到她的声音的人都知道，即使他们没有任何理由。

        “瞒着你们，大概也没有意义……”云洛结叹了口气，说道。

        不知是不是久违的一餐饱饭的缘故，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一些，虽然还是那样苍白，但却似乎有了一两分神色，海王星甚至感觉她空洞的眼眸中似乎稀稀拉拉的微弱亮光，犹如寂寞深空的六等星。原本的木讷，似乎也消去了几分。

        “别的……就罢了吧。”

        那所谓的“别的”是什么呢？或许她有什么难处，亦或是一些过分的需求，然而终究无人知晓，云洛结只是那样地踌躇，然后无奈。

        在那一刻，海王星看到一道无形的屏障。她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屏障，在她热情地凑过去时，阻断她想要传达的一切，令她原本简单美好的梦破碎，在她面前的又是一颗破败不堪的心等待修补。

        她大约是窥见了，云洛结的那颗心，如同凋亡的秋草一样苍白，如同枯寂的灰烬一样荒芜，龟裂、破碎，干旱的败土。

        “我和其他的地球人，只有唯一一处不同，他们的生命有尽头，但我没有。”

        正如麦芽糖预料之中的答案。

        她毫无波澜地说出事实，或许她也已经在潜意识中发觉了，在那个金色的人锐利如鹰隼的视线里，这样的秘密早就已经藏不住了。

        不过，实际上，她本就不必掩藏这种可悲的秘密。

        “曾经，我还有熟识的人，有所谓的朋友与亲人。一年年过去，我看到他们在改变，而我从未跟随他们一同改变，从那时起我感到怪异。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走进了泥土里，我还是原来的样子，从那之后我知晓了一切。加之于我的肉体上的，是一种诅咒，一种永恒束缚我灵魂的枷锁……”

        令人意外地，云洛结说了许多，她的表情始终落寞沉寂，她的感情没有一刻与她的语言一样高昂起来，可她的话语却如同戏剧高潮的独白，华丽、繁复、真情流露，简直……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甚至于……

        “不像是口语表达。”

        麦芽糖只在心里记录下了这一点。

        发生这种事情，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在海王星的身上也数次出现如此的情况。

        那些时候，海王星的话虽然还是那样能让人感到她的温柔与强大，但那些话却并不像是海王星这样单纯天真的女孩子所说出来的话。就像是某个魂灵附着在她身上，念出了一段早就准备好了的稿子。

        麦芽糖已经非常确信，这些突兀的言辞，并不是出自真正的灵魂，而是来自于一个操纵提线木偶的蹩脚艺术家。

        来自这个世界的构建者，身处于更高维度的时空，《海王星的嫁衣》的作者。

        海王星是这个世界的女主人公，从她的身上会出现被作者的意志所控制的情况，而麦芽糖只是这个世界的配角，她身上从未出现这样的情况。

        而现在，第二个人出现了。

        麦芽糖注视着眼前那个沉浸在辞论之中的女孩，自那个时候起，她还没有那么仔细地观察过除去海王星以外的另一个人。

        比她年长的外表，苍白病态的面孔，唯有五官尚且还算得上精致；与她差不多长度的头发，干枯的白色，如同秋草般氤氲着沉默；她的身躯那样单薄，锁骨的部位清晰可见，在宽大的白色衣物下如同透明的幽灵，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能洞穿她的身体。

        而那样的人，会在这个故事的终点，从这个无尽痛苦的沼泽中得到解脱，与能够拯救她的那个人相拥而泣。

        可到那时……自己将远远地看着这一切，默默为她们祝福吗？为她，云洛结，与拯救她的，海王星。

        在那一刻，想必无法维持现在的冷静，会哭出来吧。

        麦芽糖看向一旁的海王星，海王星正在专注地听着云洛结的话，她的表情诉说着她内心深深的感触。

        那一刻，麦芽糖恍惚地发觉，海王星离她那样遥远。

        忽然，海王星像是察觉了麦芽糖的视线，转过头去，眯起眼睛朝麦芽糖露出了一个微笑，因为心里正在为云洛结所共情吧，她的微笑看起来有一点勉强，但她还是坚持这么做了。

        可是，这样已经够了。作为麦芽糖不安的想象的终点。

        她无法指责一个哭泣的人，她知道那个人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公平的痛苦，那个人理所应当有渴望救赎的权利，可是……

        为什么，偏偏是从她那里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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