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肖佳言上去得很艰难。

        假山上许久未曾清理，布满了苔藓，加之风大雨急，她又怀抱着摄影器材，羸弱的身躯在风雨中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爬。

        她仍然在自我安慰：要不是突逢大雨，络绎不绝的香客势必会妨碍她的拍摄，虽然现在下着雨，却也别有意味，拍摄顺利的话，回城也不会很晚。

        她身上穿着雨衣，无奈呼啸的北风早已掀翻了她的帽子，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洁白的脖颈向衣服内流去，冷得她一阵激灵。

        肖佳言无暇去整理雨衣，现在这么大的风力，就算是理好了帽子，也会马上被再次吹翻的，倒不如一鼓作气赶紧爬上亭子。

        忽然一阵大风过境，刮得满寺松涛拍岸，肖佳言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好在她眼疾手快，抱住了身边的假山一角，这才堪堪稳住了没有从假山上跌落。

        一步一停，终于到达亭内。

        没有时间浪费，天色愈暗，她连忙掏出器材进行拍摄。又觉得光线太暗，拍摄画面不够亮，于是从包里找出打光板开始折腾。

        没有人发现她此时有多狼狈，她精致的妆容早就被雨水冲得一干二净，湿哒哒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宛如刚从水里捞起。

        肖佳言结束了拍摄，看着黑色屏幕里映出的自己模样，憔悴又无助。

        “这只是我没有准备充分而已，”她默默安慰自己。

        此刻，她更加不敢去想昨夜李凯阳的告白了。如果说他爱慕自己的美丽皮囊，那么若连这个皮囊都失去，她又有什么底气站在他跟前。

        肖佳言浅浅叹了口气，还记得高中时代和同学们来梅香寺秋游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彼时的他们登高远眺，多么自信洒脱。恐怕打死她也不会相信，多年之后的自己会混成这副模样。

        高不成，低不就。做网红，舍不下脸面和底线，工作呢，不过吃一点苦就唉声叹气。

        又想到李凯阳，听说他归国年薪就是百万起跳，也听说他父亲前几年投身房地产事业挣得巨富身价。

        世界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大好前途已然铺就。

        越是想，她越心酸，甚至眼眶都微微泛红。

        风雨大作，假山下的小沙弥撑着伞焦急地望着她在等待。

        肖佳言理好随身物品，又穿戴好了雨衣，沿着假山边的小路拾级而下。

        天色愈暗，雨水积深，她的视野被额前的碎发遮挡，只能凭着感觉一步步缓缓下行。

        忽的，似乎是脚底踩上了一滩湿滑的苔藓，下一刻，她已经沿着石级滑了下去。

        针织的阔腿裤被一旁假山勾破，整条小退上满布划痕，细小的红色血珠正在不断涌现……

        那小沙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去找寺内的师兄帮忙

        “嘶——”肖佳言靠着假山慢慢站了起来，腿上的伤口虽然不深，却刮得整个小腿都是，此刻疼得整条腿都有些麻了。

        额上的雨水欢快地流淌在她脸上，她红着的眼眶终于忍不住，泪水夹杂着雨水从脸颊滑落。

        这时，静谧得只有雨声的寺内，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肖佳言！”远处的男子一路狂奔而来。

        她抬头，泪水却流的更凶，素着的一张脸被雨淋得没有一丝血色，只剩最后一丝倔强。

        她看见李凯阳朝自己跑来，脑子里想到千百种可能性，却唯独不认为他是因为单纯的爱，那不愿投降的争强好胜之心使她抿紧了嘴，又伸手抹去脸上的泪。

        下一刻，李凯阳已经跑到跟前，他的伞方才已经被他扔在身后，滂沱的大雨瞬间就打湿了他漆黑的发。

        肖佳言感受他此刻心情似乎也不佳，望着她的眼睛里满是怒火。

        忽然间，天旋地转，肖佳言一声惊呼，那瘦弱的身躯就被李凯阳抱起。

        “肖佳言，你当自己是什么？”头顶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快，“为什么让你中止拍摄你不停，难道和身体相比这份工作会更重要？”

        “你知道下午突然发布大风预警，市区不少车都被砸毁了吗？你知道我一路开过来，看见那些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广告牌心里有多着急？”男人抱着她，有力的臂膀把她禁锢在身前。

        肖佳言悄悄抬眼，看见李凯阳的眼里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担忧。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倔，能不能乖一点，不要让我一直担心。”

        她这会该死的胜负心却不愿让步，咬咬牙说道：“我就是不小心，没有什么的。”

        李凯阳斜着眼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她白皙的小腿上此刻遍布的伤痕，不欲与她再争。

        跑去找救兵的小沙弥终于带着医药箱气喘吁吁地回来，却发现多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还抱着这个漂亮的姐姐似乎不愿意放手。只好轻咳一声以示提醒，毕竟这是佛家之地。

        肖佳言被轻轻放在走廊边的长椅上，小腿上的血珠流淌得到处都是，甚至还不小心沾到了李凯阳的外套，在他大衣上留下一个个暗色的阴影。

        她看着李凯阳默不作声，拿起医药箱里的酒精棉花和碘伏轻柔地为自己消毒。

        肖佳言的腿被这一番风吹雨淋，早就冰冷一片。现在碰到酒精碘伏，冷得她一个哆嗦。

        面前的男人稍一迟疑，马上取下了脖子上的羊绒围巾递给了她，灰黑色的格纹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你再等一下，我给你稍微包扎一下，再拿围巾包一下。”

        肖佳言拿着他的围巾，突然有很多问题想问。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梅香寺？

        你为什么会跑来找我？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以及，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北风呼啸，大雨倾盆，肖佳言那冰封已久的心渐渐动摇……

        李凯阳不知道师从何处学了一手急救包扎的手艺，肖佳言伤得有些惨不忍睹的小腿在他的悉心料理下很快止住了血。

        暮色沉沉，天色已晚。

        肖佳言和李凯阳两人告别了送行的小沙弥，终于离开了梅香寺。

        面前是望不到头的石阶，肖佳言一颗心渐渐又沉了下去。她没好意思将李凯阳价值不菲的羊绒围巾围在小腿上取暖，而是揣在怀里。此刻到了下山的关头，肖佳言更是没脸继续要李凯阳帮忙，打算将围巾先还给他，而后伸手去拿李凯阳手里的摄影器械。

        李凯阳却不给，反而朝她挑眉，“怎么，还想再摔一跤把自己另一条腿也摔伤吗？”

        语罢，他走到肖佳言跟前，半蹲着身子。

        肖佳言咬唇，却还是不服输，自顾自朝前面一瘸一拐地走着，“我小心点走路，不会摔跤的。”

        李凯阳哑然，站了起来绕到她跟前，又低着嗓子朝她求饶：

        “言言你看，”他伸手指了指已经渐渐昏暗的天，“再不下山，我们可就困在山上了。”

        山道两旁的黄色路灯开始发出幽幽的光，似乎也在提醒他们天色已晚。

        识时务者为俊杰，肖佳言故作轻松，“行吧，那就辛苦李大少爷了。”

        李凯阳听见她的戏称，想起高中时候两人总是这般互相讽刺，不但一点不怒反而含着笑半蹲在她身前，甘之如饴。

        肖佳言伏在他宽厚的背上，伸手为两人打伞。豆大的雨点打在透明的塑料雨伞上，发出规律的声响。

        “言言，”他低低地唤着，“要是我们一直这样该多好。”

        肖佳言却闭上了眼睛，怎么可能这样？

        即使她少年时有过的豪情壮志都已经具已成灰，她成为偌大城市里无家可去的独居女性，甚至如今仍然深受抑郁症的影响。

        但她怎么会情愿就这样被他俘虏，成为依附于他的菟丝花？

        “言言，你还记得高中食堂门口的那棵文旦吗？”

        “那一年，也是这么大的风，吹下来好几个圆滚滚的文旦，你非要说这个好吃，和李悟两个人偷偷去抱了一个藏在我桌子里，我们约好放学一起吃。后来不知道被谁说了出去，说你喜欢吃文旦，然后你的桌子里每天都塞着一颗文旦。”

        李凯阳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缓，同桌整整六年，他的整个青春期里都是肖佳言的身影。

        “那时候我每天放学都捧一个文旦，弄得我爸妈现在都以为我爱吃文旦，”他亲昵的语气里有点抱怨，“言言，你现在还喜欢文旦吗？”

        “不喜欢了。”肖佳言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是因为这些往事而伤感。

        “李凯阳你也不要再提了，”肖佳言鼓足勇气，继续说“我不是过去众星捧月的肖佳言了，我只想离过去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从高处摔落，那些曾经环绕着她的光环尽数散去，过去她收到了多少艳羡，后来她便受到了多少的诋毁。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肖佳言”李凯阳认真道。

        “呵，”身后的她一声冷笑，“我是什么样的肖佳言？是一事无成，是软弱可欺的肖佳言，是被流言轻易就能打倒的肖佳言。”

        说着，她止住了没多久的泪又簌簌落下。

        最残忍，莫过于承认自己失败。

        “而你呢，谁都知道你留美归来，现在是不折不扣的社会精英，谁听了不叫你一声青年才俊。”

        “和你天天吵嘴的肖佳言呢？丑闻缠身，高考失利，上个普普通通的大学，做一份随时可被替代的工作……”

        “你还觉得我们两个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她微微仰着头，不想自己的眼泪打湿李凯阳价值不菲的大衣。

        “言言，”李凯阳的双手将身后的她环得更紧了一些，“对不起，过去我没有站在你的身边保护你，是我傻。”

        “但是高中已经过去了，我们谁都回不到过去，不要用过去的错误惩罚自己，好吗？你值得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你就是最好的世界。”最亲密的情话，被他一本正经娓娓道来。

        外面的狂风大雨，好像此刻忽然宁静。

        肖佳言像是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停靠到故乡的港湾。

        两人终于到达山脚，李凯阳将肖佳言轻轻放下，又急忙转身去检查她腿上的伤。

        “现在路况太差了，跟我走好不好，”他弯着腰，平视着肖佳言泪痕面的脸，哄着她答应。“你现在腿上的伤刚止住，还是不要开车了。”

        肖佳言点了点头，她全伤在右腿上，腿一动就疼，肯定是不能开车了。

        两人上了李凯阳的黑色奔驰，朝海城一路驶去。

        风急雨大，不过几瞬，挡风玻璃上就被雨水模糊了视野，雨刮器已经开到了最大，却还是无济于事。

        肖佳言忽然看见远方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正想着这秋末时分怎么会有闪电，忽的一颗巨松忽的倒下，挡在高速行驶的汽车前方……

        李凯阳顿时猛踩刹车，可车轮却不住的向那巨松滑去，眨眼间便要撞上。

        肖佳言紧紧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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