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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梦生2


暴雨瓢泼,狂风阵阵,来人却个个整肃警敏,一看便知训练有素。而那苍鹰长啸一声落在打头男子的肩上。

        马速飞快,傅闻只能看清他身材高大挺拔,身上披着一件墨色大氅。

        雨水滚进傅闻的眼中,他隐约看见了那人紫色的袍角。本朝对衣着颜色有严格规定,只有王孙公卿、三品及以上官员才可服紫。绛州附近可服紫的郎君他都见过,却不认识此人。

        这人傅令仪也没见过,却知道是谁。

        显王萧钺,乃天子第二子,已逝文懿顺圣皇后谢氏独子。曾领兵平定窦武,又攻灭东突厥,拜右武候大将军,封显王。

        名钺。钺者,大斧也,象征征伐权柄。既承嫡脉,又有民心。

        据说显王一个月前才从柏邑战役中获胜,刚回长安就被任命刑部协理。又送表弟陈郡谢氏五郎谢誉到宁川县赴任路过此地,也是因此才在官府进不来的情况下做了案件的主审官。

        队伍里的另外几人腰间皆配着剑,个个精壮彪悍,身躯凛凛,只有两人稍显特殊,一个是被拱卫其中身材瘦削的男子,便是谢誉了。另一个就是紧跟其后的中年女子,腰间配有双刀。

        虽知来者是紫袍贵胄,傅闻却不敢放松警惕,举起剑高声喝问,“来者何人?”

        几人来到近前才下马,其中一人波澜不惊地拿出一枚铁令牌,其上勾画着三足金乌,正是象征着绣衣使的标志,“这里出了什么事?”

        绣衣使是穆朝承袭前朝旧例设立的直接听命于皇帝的使者,前荥的绣衣使手段残酷,为达目的不惜捏造构陷,故而名声狼藉,即使改朝换代名声犹在,叫人忌惮。

        傅闻只说自家是绛州人士回城路过此地,又将发现断掌的情况仔细叙述了一遍,却见为首的紫衣客盯着正低着头端详断掌的傅令仪。他脸色微变,轻声提醒,“娘子?”

        傅令仪这才抬起头,做出托起手帕向前递的动作,“伤口血肉无收缩卷曲之状,是死后分尸。断口整齐,由利刃一刀斩断,伤口处基本无血迹残留。肉色微青,死亡一至两日。肤色白皙,手指修长,手掌宽大,应是男性。除此之外双手均无其他特征。”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伞下披着墨色大氅的男子,虽隔着几丈,仍能看清此人生的剑眉星眸,挺鼻薄唇,宽肩细腰。不过弱冠之龄,却有种山岳重峰般的压人之势。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闪电的青光凌冽,萧钺理所当然地注意到这位脸色冻得发白的傅六娘迎上他的目光不仅不怯不躲,反而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然后微微蹙眉。

        气氛一时凝滞。

        最先亮明身份的项策连忙接过傅令仪递过来的断掌,扫了一眼,其断口确实整齐,不像是普通人所为,惊讶道,“傅娘子怎么知道的!”

        傅令仪却很快松开眉头,收回目光,答非所问,“郎君……是显王殿下?”她说话的声音很轻。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我见过殿下。”

        众人一讶,双刀妇人来了兴趣,“哦?什么时候?”

        “元武六年的八月初二,殿下曾来绛州送平元公主出嫁。这位夫人从前也应当是平元公主娘子军中将领。呀……是二品大宁郡夫人?”

        既然对应上了人,傅令仪的脑海便轻易地浮现了这位二品大宁郡夫人的信息。

        姚昭,原平元公主娘子军中副将,开国后因功封为二品大宁郡夫人,享食邑。出身草莽,性子爽直,御赐双刀。虽没什么学识,但是一手双刀杀敌如割麦。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显王萧钺的奶娘。

        姚昭惊讶地睁大眼睛,看了旁边的显王一眼,才道,“元武六年傅娘子应该还是个小孩子,怎么会记得这些?”

        傅令仪轻易地回忆起了那天情形,好像那就发生在昨天,“当时平元公主的花轿绕城一圈,显王殿下骑马在前,您紧跟其后,着二品郡夫人的花钗翟衣,腰间却也如现在一般佩了双刀,二位之后还有两个着军中将领服饰的娘子,一位身材瘦削,左眉下半指处有颗红痣,一位颈间有道疤痕,虽做了遮掩,细看仍能看出。”

        她记得这些不假,先前却并不知骑马打头的小男孩就是萧钺。

        姚昭连连点头,左眉下有痣的是娘子军中骑兵队长耿芳,颈间有疤的则是先锋队长吴燕。平元公主出嫁后娘子军解散,这二人送嫁之后便各自回乡了,“傅娘子对此印象深刻?”

        “小孩子又怎么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傅令仪冲姚昭笑一下,看向萧钺,他唇角若有若无地带着笑,有一种冷峻薄情感,但眼睛却饶有兴致地停驻在自己身上。

        这很好,他感兴趣就好。

        她对自己的能力毫不收敛,恨不得短时间内将自己的天赋凸显出来,叫萧钺注意到她,这才频频语出惊人。初期是赏识还是怀疑都不重要,只要关注就能发现她的价值,方便她参与进案件的侦查,或是能在普慈寺中借他的势。

        她盯着他的眼睛接着说,“我只是碰巧记得当天在场的每个人罢了。”

        果见萧钺眼珠细微地动了动。

        “傅娘子有过目不忘之能?”谢誉问道。

        傅令仪脸色苍白,几缕发丝湿哒哒地黏在额上,身上的风氅上沾满了泥浆,可谓是仪态不整,谢誉却不敢轻视她。他算得上记忆超群了,但要说对九年前的每一个场景都历历在目还是做不到。

        傅令仪点头得坦然,又下一记重锤,“郎君是陈郡谢氏的五郎。”

        “三月初六清河崔氏寿宴前夕,申时二刻左右在苍鹭小筑门边与崔家八郎说话?如此说来,谢郎君当真是外放县令一职?却不知明府大人在何处任职?”

        谢誉当日确实和崔八郎说起过此事,两人同科进士在翰林院为官,三年考评期满自然有所变动,倒算不上私下谈话。他皱着眉,“即是在绛州府内的宁川县——傅娘子当日也在崔氏寿宴之上?”

        他一扫傅令仪脚边的豹子,恍然大悟,“傅……娘子可是浦江傅氏的傅表妹?”傅闻方才只说是傅氏,倒没说就是浦江傅氏,更不会提及傅令仪在家的排行,谢誉自然想不到她的身份,但能参加清河崔氏寿宴的人却不多,而浦江傅氏在里面更有些……独特。

        “宁川县便在绛州城内,以后倒劳烦谢明府了。”傅令仪恭维一句,又从容回答他另一个问题,“我家确是那个三万绢求娶崔氏女的浦江傅氏,我阿娘便是崔氏女。”五姓世家多在内部通婚,因此非要说的话,出身陈郡谢氏的谢誉的确勉强可算她表哥,甚至显王萧钺也可以算是她表哥,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但浦江傅氏在五姓世家面前的名声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糟糕,因为傅氏主动重金求娶之后,崔氏便打开了思路,公然高价嫁女。高门世家一体,百姓间便开始流传五姓‘卖婚家’的诨号。

        “三万绢?”项策抬起头,他小时候倒是听说这个故事,却只以为是传说。

        毕竟项策家虽不算贵胄,却也是官宦子弟。家中官职最高的便是他叔父,官居湖州刺史,年俸也不过八万钱,八万钱只值一百六十匹绢,一辈子也挣不来三万绢。

        他又瞥了正在傅令仪身边挨擦的波斯豹一眼,能养这种只在禁苑才有的凶兽的确也少不了钱。

        谁想他这一瞧就招了阿狸的眼,只听“呜”一声,一阵腥风朝他冲了过去,黑糊糊一团影子速度惊人地撞到他身上。

        在场人大都吓了一跳,傅令仪斥了一声,伸手召它回来,“阿狸你今日是怎么回事?这般胡闹!”

        豹子仰起脸,冲着项策又呲牙嘶叫。

        傅令仪正要过去抓它回来,却见萧钺凤眸微狭,那豹子立刻缩回傅令仪身后,喵呜求庇护。忍不住嘲笑它,“阿狸啊,你真是只胆小鬼。”

        姚昭笑着调侃,“它也不算胆子小。”毕竟她家这个是货真价实的战场杀神,“倒是傅娘子,怎么还养这般的猛兽?”

        她问得自然,试探之意却不浅。路遇断手,发现人不仅能说出死者死亡特征,还能说出多年前无意一瞥的场景,点出众人的身份,甚至还养着一只难得一见的波斯豹,令人不得不起疑。

        傅令仪只当不知,低头撸了撸阿狸的背毛,“它啊,只有个凶兽的样子,早被我养废了。这豹儿是三年前蜀中胡商送我阿耶的,原是一对,母的生下它就死了,公的水土不服也没活几天。它自个儿也不过一掌大小,阿耶把它送给我,当狸猫一样养在房里。倒是养大了,可又蠢又胆小,只当个乐子。”

        浦江傅氏与蜀中胡商有合作并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傅氏在世家之中最突出的名声就是有钱。

        阿狸似是能听懂人们在谈论它,黑尖豹尾甩了几甩,一双眼在傅令仪和姚昭之间来回逡巡。

        虽被主人说蠢笨胆小,但姚昭观这波斯豹却是矫健聪慧,“方才这位闻郎说是它刨出的另一只断手?”

        傅令仪指了库狄,“前年那胡商又送了这豹奴过来替我管教阿狸,之后便也不时喂它些生食,那之后阿狸便对血腥气敏感些。”

        她又回转脸对项策,“这位绣衣使大人恐怕是在何处沾到了血腥气?”

        姚昭点头,不久前他们遇上几个毛贼,确实只有项策动手沾了血。不由心念一动,“傅娘子,既然这阿狸鼻子灵,不如就让它带我们找找尸体?方才你说这手掌的主人是男子,且死亡一至两日了?既断手在此处,想必其他残肢离得也不远。”

        傅令仪眉头一挑,却又配合地按头示意、嘬唇发令,“我试试啊——阿狸你能闻到别的血腥气吗?带我们去行不行……”

        阿狸只是在她身边蹭着不肯走,后脚蹲地一坐,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她,湿漉漉的毛发贴在身上,可怜极了。

        谢誉项策等人哈哈大笑,连萧钺也嘴角微弯。

        这时先行的两个车夫终于领着几个穿着蓑衣的和尚抬着软轿来到附近,傅闻便打断道,“这豹子不过是养在屋内赏玩的玩物,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猎犬。方才已经派人下山报官,此处距府衙不过十公里,一个时辰也足以来回了。明日天亮前府衙官役必能赶到,到那时再牵上几条细犬——”

        他话还没说完呢,今日极听不得人说它的阿狸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不会真有什么发现吧?”项策嘟囔着飞快地跟上,库狄也追着波斯豹跑。

        众人一路跟着阿狸来到竹林深处,随处可见碑文和小佛塔,碑文之上皆是佛偈。有些佛塔之前供奉着香烛,虽已被暴雨浇灭仍可闻到淡淡的沉檀香。

        波斯豹正在远离碑林的一处角落,用前爪刨动,将泥泞的土壤翻得到处,项策和库狄居然也蹲着身子跟它一起刨。

        傅令仪无可奈何地走过去看了看,暂时还没翻出尸块。

        这样大的雨便是真有证据也不易保存,便如同刚才发现的断手一般,傅令仪只好先仔细观察一番现场的环境。

        突然她低下头,拿过紫言手里的灯笼,凑到一块湿泥边,湿泥里竟是一块小小的未燃尽的黄纸钱,她用手帕将这一小块证物捡起。

        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我的笨阿狸啊,你不会真成了一只寻尸豹吧?”

        众人忙也跟着一起挖了起来,很快波斯豹的爪下发出的不再是抓在湿泥上的噗叽声,而是一种剐蹭的刺耳声音。

        露出的竟是一卷草席,一股子腐尸味难以抑制地弥漫了出来,还有不少蛆虫在里头蠕动。

        然而,却并不是一具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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