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梦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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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娘子?”姚昭皱眉,疑惑地看向傅令仪。
所以她先前是已经完全相信了一个初次见面的闺阁女子的判断了?
傅令仪叹了一口气,前世倒是没听说还有一具女尸,也不知道是压根没发现,还是没人告诉她。
傅氏仆从和几个绣衣使用油布支起一个简易的棚子,再将那卷着的草席用绳子拖上来搁到另一块油布上。
刚一打开,不少仆从就开始呕吐起来。
谢誉一张脸煞白,干呕了一声退到了一边。绣衣使们脸色也有些白,姚昭更是面露不忍,萧钺面上不显,提着灯笼走近了些。
这具女尸其实衣着整齐,至多不过十三四岁,还没有发育完全,看起来弱不禁风。身上穿一件藕色衫裙,系得严丝合缝,脖颈处腐烂的尸水已将领子浸透,其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也已经腐败发绿了。
后脑勺伤口处严重腐烂变形,伤口被扩大数倍爆裂开来,流淌的组织液和腐肉中蠕动着不少白花花的蛆虫。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死者裙摆下方居然露出一个拳头大的胚胎。
胚胎已经因为腐败而成了墨绿色,手脚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根脐带连接着胎盘都已经脱出了女尸的体外。
雨水散射灯笼的光线,影影绰绰。风过时,地上模糊的树影张牙舞爪,更衬得氛围阴森可怖。
“鬼产子!这是鬼产子啊!”一个婆子打了个寒颤,惨白着脸退后。
其他仆人听她这么一嚷嚷,也不由地跟着退后一步,满眼恐惧地看向地上那卷草席和上头那团小小的血肉,抖着身子相互依靠。
一时间现场乱作一团。
傅闻皱皱眉,高声训斥了一声,才稍稍好些,但傅氏的侍婢仆从仍是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窃窃私语。他也不强求,这些仆役只是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他回转头看傅令仪虽然病容惨淡,眼神却很镇定,不由一惊,数月前傅令仪贴身侍婢栖月意外死亡,发现时尸体也如眼前一般,全身的表皮湿润,甚至部分脱落,眼球和舌头都因为膨隆出来,傅令仪见了后便连日噩梦,惊惧不已,这才离开绛州去长安散心,怎么如今却这般淡定了?
傅闻又看了旁边的显王一眼,知道眼下时机不对,便没有表露出来,反而走过去替代摇摇欲坠的紫言给傅令仪打灯撑伞。
傅令仪朝傅闻点点头,才解释道,“这是死后分娩。尸体腐败后,腹部内会产生大量腐败气体。若死者有孕在身,胎儿便会因此被压推出来。因时常发生在棺材女尸身上,故民间多称为棺生子或是鬼生子。”
她的手帕已经用尽,只好从紫言那里又要了一块,凑到打着灯笼的萧钺身边,仔细看了看——
胎儿已有她手掌大小,四肢俱全,外生殖器已能看出男女。
“至少四个月了,是个男孩。”傅令仪轻声道,语气笃定。
众人面面相觑。
姚昭再次开口,“傅娘子真会验尸?”
傅令仪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再次检查了尸体及草席周围,“尸体和草席上已经出现了部分蛆壳。按绛州过往这个时节的温度,一日蝇卵就能发育成蛆,然后钻进附近的腐败处或尸体内,再过十四日左右便能破蛹成蝇。”
她隔着手帕捡起一只白色的蛆掐死,“夏日蛆虫每天生长二十四毫,这蛆虫不足一分。死亡至少已经二十天了。”
周围的几个绣衣使见傅令仪把一只尸体里的蛆弄来弄去,不由面面相觑。
至于傅氏的一干仆从,更是眸带惊惧,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傅令仪抬起头对姚昭道,“这具女尸和先前发现的男性断掌死亡时间并不邻近,无法确认二者有所关联。”
这会儿阿狸正躲着油布角落慢条斯理地梳理自己的毛皮。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很可能只是阿狸随意发现的一具尸体。”
萧钺转过头,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
在近处看她,肌肤雪白,眉如远黛,唇似桃李,骨肉亭亭,却也能感受她身上传来不正常的热度,烘得整个人色若芙蓉。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抵唇,“所以傅娘子的意思是这女子是自然死亡的?”穆朝虽要求百姓不可随意掩埋尸体,甚至有官营墓地,但实际情况并不乐观,若非凶杀案件,百姓无钱掩埋的便是扔到乱葬岗,也是民不举官不究。
傅令仪身子向后仰,与他平视,对着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神色不动,却毫不犹豫地戳穿他,“殿下不必试探我。”
被看出来了,萧钺仍面色不改,坦然地点头承认,还指了指女尸,“那傅娘子看出了什么?”
“殿下是否看到这具尸体的腐败程度并不相同?头部高度腐败,而身体虽已发绿,腐败程度却很一致。”
萧钺点头。
傅令仪轻轻将女尸后脑抬起,“尸体后枕部软组织有大量的创口造成失血。尸体入殓前虽被重新整理过仪态,但仍有许多血液在发丝间凝结。浸泡在血泊里、暴露在空气中的皮下组织自然会腐败得比其他部位要快。从这点至少可以判断死者生前头部曾受过重创,更多还要详细验看才能知晓。”
萧钺一双琥铂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像猎豹狩猎前注视羊群玩闹的宽厚从容,“那么傅娘子身为世家贵女又是从何处学的验尸之法呢?”
终于到这个问题了。
傅令仪慢慢吐出一口气,若是像自家阿狸这样的猎豹倒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便说出准备已久的答案,“殿下可知道傅青主?”
傅青主此人,萧钺自然听过。
前荥广陵公,也是初代绣衣使统领。
前荥宣帝晚年醉心修道,以驾驭不法群臣为目的设置了初代绣衣使,其首领便由时任右相的傅青主兼任。宣帝死后恒帝即位,傅青主辞去宰辅之位,专心统领绣衣使。观露之变时曾逮捕大量官员及皇亲国戚,进行不公开的审讯,据传时有非法□□、虐待囚犯的行为。
傅令仪慢条斯理地看了项策一眼,继续说道:“不知绣衣使是否承袭了前荥的记录?”她当然知道没有——根据傅青主手记记载,他卸任时曾焚烧了大量留存于绣衣使内部的记录,尤其是自己手记的抄本,原件则留存在傅氏自己的藏书阁内。
甚至前世这段时间,她还就在看这套卷轴,如今原件就在马车上。若非如此,傅令仪也不敢将这事栽到傅青主身上。
这些话既是说给萧钺听的,也是说给傅闻听的。
“家先祖少年时曾以明察善断见著于史书,后统领绣衣使,曾以死囚为研究著有验尸集录五十卷。”这也是事实,不过时代局限性很大,存在一些谬误,卷数也只有十册。
“什么?”几个绣衣使一惊,萧氏推翻前荥政权自然也收拢其所有存档的资料,不过绣衣使成立初期至今已有百年有余,再加上其存档记录多为不可见光之物,每代绣衣使统领都会酌情销毁部分。因此即使是内部人士,也只是听闻曾有过对死囚做古怪行为的事,却不想竟是……验尸,甚至还留有集录。
萧钺却未有丝毫色变,“傅娘子以为纸上谈兵便可行验尸之事?”
“妾敢一试,不知殿下尔?”傅令仪站在原地,身姿却似修竹一般未经分毫摧折。
“依本朝律令,‘凡验诸尸,不定要害致死之因,或定而不当,各以违制论。其事状难明,定而失当者仗一百,吏人、行人一等科罪。’”(注1)萧钺唇边带笑,眼中却隐隐射出寒芒落在傅令仪身上,“傅娘子柔弱之躯可受得住?”
傅闻不由色变,上前一步,“娘子……”他听得明白,显王的意思是娘子若是执意要验,便是验对了也是自比下九流的行人,传出去有碍名声;若是没验出来或是验错了都以失职论处,依律要仗刑一百。显王在朝野的名声素来冷酷,他事前将话说到这份上,事后谁来求情恐怕都没用……
傅令仪等的便是这个机会,哪里容得他阻拦。她甚至觉得萧钺同意得太过轻易了,但有梯子就得上。
傅闻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撞上傅令仪的视线后霎间哑了声,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这可是傅言斐的掌上明珠,傅言斐把他放在傅令仪身边可不是为了管教她。她既执意如此,大不了事后举傅氏求情,求不下来就陪着一块受罚吧。
他叹气垂首,不再阻拦。
“多谢闻叔。”傅令仪当然不会跟他置气,傅闻虽是家奴出身,但多年前就跟在阿耶身边,穆朝建立后,便去了奴籍从军,累迁到了五品游击将军,两年前才辞官回了傅氏。像这样能人是不宜得罪的。
傅闻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喟叹,傅家的人真的都很任性啊!连六娘子都能突然做出这种事!他看两人这架势是要在原地验尸了,只好挥手示意仆役多添了数盏灯笼,将一切照得秋毫分明。又叫来已经在旁边等了许久的普慈寺和尚,低语了几句。
这种匆忙的时候,自然没有准备什么手套验尸刀了。傅令仪叹了一口气,正要叫紫言多拿几张手帕过来,就见萧钺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她。
是一双金色带绣纹的手套。
傅令仪愣了愣,看看手套,又看看拿着手套的萧钺,一时有些茫然,这手套是以极细铜线编织,其上又绣着金色图腾,看起来倒和象征绣衣使的三足金乌有些相像。
萧钺见她那愣愣模样,眼眸微微眯起,像一泓酒,悠悠勾人心醉,“不要?”
傅令仪一脸懵然,这位殿下这么好亲近的吗?
但验尸嘛,有手套总比没手套好,她最终还是接过来戴了,还带着萧钺怀里的余温,却又极其柔软不似铜银织就,而内里衬着一层细柔却极有韧性的毛皮,轻薄有余,就是有点大,傅令仪也只好卷了卷先用着。
又取了巾帕覆面,正式开始按照常规步骤先验看死者颜面部和裸露在外的脖颈双手。
萧钺凤眸一狭,眼中泛起锋芒——傅令仪身上,出现了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肃然。
灿然的灯火,将她映得容颜灵秀。
姚昭站在萧钺身后出声,“灯下看美人真是别有一番缱绻。”旁边对比的是一具尸体,美人就更美了。
她声音不高不低,专注验尸的傅令仪仿若未闻,其他众人都听见了,可惜绣衣使们不敢妄议主上。而傅闻眉头皱得死紧,看姚昭冲他笑就皱得更紧了,他提着灯笼凑得更近些,势要挡在显王旁边。
谢誉此刻稍有好转,侧眸见萧钺的目光竟真深沉地落在傅令仪脸上。心底一惊,这位傅六娘虽稚嫩,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若待她稍长几岁,便是全长安都无人能与她匹敌。
他不由想跟姚昭打个眼色。
本朝有律“诏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无婚约者,州县以礼聘娶。”(注2)
萧钺月初正到弱冠,已是超龄。他又是唯一的嫡子,身份特殊,百官从前年催到今年,皇帝那边也不表态,倒是惹急了萧钺,直接去了柏邑战场。如今总算回了长安,弱冠礼刚过,还没等百官旧事重提,萧钺又借口送谢誉赴任离开了长安。
姚昭急得整日里寝食难安,主动跟来。她虽为大宁郡夫人,但更是萧钺奶娘,萧钺哪好赶她,只容得她每日跟在身边长吁单叹。
萧钺从来不假辞色,更忌讳将无关人等夹带到公差之中。这会儿遇到个傅娘子,说要验尸,就让验尸,还把自己金丝护手给她用,难道不特殊?又是个山茶朝露般的美人不正和了姚昭的意?
哪曾想谢誉转头,正好对上姚昭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谢誉再回头,萧钺的目光已经下滑,波澜不惊地落在了尸体上,很显然,和傅令仪的脸比起来,萧钺更关心案情。
谢誉不免叹息一声,不愧是你啊,我的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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