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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紫藤


靖安公主卖宅子的事自然瞒不过京城各色目光,暗地里奚落靖安公主的困窘。昔日骄横跋扈的掌权公主,随随便便一掷千金,有朝一日竟落魄到出卖宅邸之境。

        谢青崖听太子一党三三两两或嘲讽或幸灾乐祸,心下冷笑。

        一群蠢货。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他提着鱼肉粮米循着邻里的指引找到崔母新搬的宅子,竟发现这院落有些似曾相识。

        初春时节,院子里的紫藤萝花开得正热闹,枝叶抽条,爬了满架,披垂摇曳,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全然不见隆冬时分的萧索,和花架子底下的那棵半老的枯木。

        柔蔓不自胜,袅袅挂空虚。岂知缠树木,千夫力不如。[1]

        谢青崖离京那年,这棵树还不曾枯败,只显露出些许衰颓之意,被攀缘满树生机盎然的紫藤花衬得死气沉沉。

        那样一株挺拔的树,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柔蔓枝叶之下。

        有些琐碎的细节时隔数年竟然清晰如昨,脑海中回响起陈宝德大惊小怪的嗓音——

        “公主!这树要枯了!好厉害的紫藤,不过信手栽了些,也无人打理,竟开得这样好。”

        彼时赵嘉容闻声,侧头瞥了两眼,难得起了几分赏花的闲情雅致,让人将院子的这处角落捯饬几下,给紫藤花搭了个架子。

        的的确确是赵嘉容名下的宅子。院里的紫藤花依旧热闹,那棵树已然枯败死去。

        这宅子离大安国寺很近,公主偶有拜佛耽搁了时辰之时,便就近宿在此处。想来自大安国寺烧毁,皇帝改佛信道,这宅子便再无用处,也就被卖掉了。

        然崔母怎会有钱财购置这样的宅邸?虽不过是前后两进的小院子,却地段极佳,内部摆件皆是上等,价格不菲。

        崔母见谢青崖拜访,很是惊喜,听他问起这宅子时,脸上添了几抹郁色:“阿瑗说是殿下送的。”

        这位殿下是指的哪位不言而喻。

        谢青崖不再细问了,崔母却犹豫片刻后将他拉入内室,取来一张薄薄的房契给他瞧。正是这间院落的房契,其上有赵嘉容和太子詹事的手印,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谢青崖有些不解地望向崔母,却见其自木匣子内又取出一张有些泛黄的房契。崔母小心翼翼将之摊开,呈给他瞧。

        “原是被撕毁了的,我近日翻出来又粘起来。阿瑗将它压在最底下藏着,怕是都藏忘记了。”崔母缓缓道。

        细看之下,这一张仍是这间院落的房契,只不过其上是赵嘉容和崔玉瑗的名讳和手印,移交的时间是在六年前。

        谢青崖眸光微沉。

        “当年……不论公主如何,你们婚事已定,阿瑗纵再走投无路,也不该去扰你。”崔母深深地叹了口气,又道,“阿瑗当年是自愿入宫去的,如今这般在宫里虽则日日提心吊胆谨小慎微,到底把日子过出了盼头。”

        谢青崖心下明白崔母给他瞧这房契的用意了,便正色道:“伯母不必思虑过多,小侄来叨扰您,与十娘无关。此次回京途径陇西顺道看望了母亲,母亲特地吩咐小侄定要来拜访您。”

        崔母年轻时同昭平县主便是闺中好友,嫁人后也多有来往,哪怕这几年县主随夫调职去了陇西,也偶有书信往来。

        思及往日,崔母不由有些哽咽,又道:“你也毋要对你家中人有怨怼,当年你崔伯伯入狱,降罪的圣旨已下,谢家纵是再有心相助也无能为力。”

        “小侄明白。”他轻声应了句。

        谢青崖略坐了一会儿,婉拒了崔母让他留下用饭的好意。临走时天际下起了绵绵细雨,崔母折身回屋取了把素白的油纸伞给他,他道了谢,撑开伞迈入斜风细雨中。

        行走在里巷间,途径废弃的大安国寺时,他驻足瞧了两眼。火烧后的炭黑色透着无尽的落寞,再不见往日缭绕如云的香火和祈求佛祖普度的众生。

        昨日朝会上,工部侍郎禀报了城南道观的完工,引得金銮座上龙颜大悦。听闻皇帝下了朝便往道观去了。

        雨下得有些急了,谢青崖加快脚步,穿过朱雀大街,与一辆华盖马车擦身而过。他下意识回头瞥了眼,瞧见了车夫的皂靴上内官特有的暗纹。

        他微惊,再一抬头,马车已疾驰而去,溅起一地水花,车后紧随着一队披甲的官兵。

        谢青崖扭头往马车所来的方向望,顿了片刻,折身提步顺着此路而去,自街边商铺借了匹马,上马扬鞭出城去。

        一路往南出城上山,路上行人渐稀,行至半山腰处,便得见道观的身影了。渐行渐近,群峰拱卫间,石雕牌楼映入眼帘。

        朦胧雨雾里,恰有道纤细的身影沿着青石板路移步而来,单薄的青色道袍被风吹起,衣摆翩翩,与乌黑发髻上的青玉莲花冠相映衬,玉冠之下的精致面容是这幅淡雅山水画里一笔浓墨重彩的绝色。

        赏画人有闲情逸致,画中人却并不似此情此景所营造出的清静无为。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赵嘉容正横眉冷目地对身后的工部侍郎下令:“排水槽加紧赶工,何时完工你何时再下山。”

        昨日朝会上洋洋喜色的工部侍郎此刻踩在一处积水洼里,低眉顺眼,连声应是。

        赵嘉容自牌楼下移步而出,才瞧见道观外立着的谢青崖。

        道袍玉冠加身,到底还是沾染了些不问俗世的仙气,擦身而过时,似近似远,飘渺得连片衣摆也抓不住。

        雨下得越发紧了,马车停在苍翠松柏下,车盖边缀的流苏淋了个透湿,狼狈地挤凑在一起。陈宝德弯腰去搬脚凳,难免有些顾不上替公主撑伞。

        另一把素白的油纸伞轻移而至,隔去了纷纷雨幕。雨珠自伞沿滑落,伞下扭过来一张莹白玉面,神色淡淡,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意。

        谢青崖读出她脸上的些许疲惫与不耐,言简意赅地道:“王永泰在平康坊擒拿了张舍人。”

        这消息不会再有人比他更早拿到,一早便派人去公主府递了信,路遇帝驾,了然公主去向,又亲自走这一遭。然公主面上显露的意外多少有些敷衍,似是对此事懒得再费神关心。

        赵嘉容踩着脚踏弯身上了马车,坐进车里才觉得绷了一夜的心神松了松。她抬眸望向前来表忠心的臣子,念及雨天山路难走,大发慈悲地让他上了车。

        陈宝德不情不愿地将谢青崖骑过来的马一同套上缰绳。马车启程,雨水砸落车盖,雨声连绵不绝。

        谢青崖以为公主是想细问诏书作伪案的进展,上车后便道:“王永泰搜遍了京城,不曾想他躲进秦楼楚馆伺候男客去了。人是今日一早擒住的,昨夜与恩客醉酒吐真言,才泄露了身份,现已押入大理寺审问。”

        原先皆以为这个张舍人早已被灭了口,如今突然这般作态地冒出来,真是活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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