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画出的人

天枢颇为失落，努力敛起乱飞的神思:“这个不难，小小幻术罢了。仙家宴会上就常有人现场描画美人，幻化成人形舞蹈助兴，一颦一笑十分生动，远远望去如真人一般。”

        “远远望去？那近了看呢？”

        天枢道:“近了看就能看出破绽。手绘就算再细致，也有不周之处。”

        方渺渺又问:“那这种手绘的美人会说话吗？”

        天枢蹙眉:“会说话的我倒没见过……”

        方渺渺:“不但会说话，还会拨算盘、跟人调情的呢？”

        天枢诧异道:“画中人幻化出的只是影像，并非实体，说不了话，更拨不动算盘……渺渺，你这么问莫非看到了这种幻像？”

        “不光我看到，你也看到了啊。”

        天枢不解。她道:“这间客栈的掌柜梦娘，就是个画出来的人。”

        天枢吃惊道:“怎么可能？！”

        方渺渺浸在水里舒展四肢，发出一声惬意的轻喵:“不仅梦娘，还有接引仙童九升，对面楼里的姑娘……我怀疑卧云石城除了外来的修士，所有人都是画出来的！”

        天枢差点呛水。

        哗啦一声，方渺渺跃出池子落在池沿石台上:“洗差不多了吧，回去吧？”

        天枢吭吭哧哧:“你背过身去。”

        “背了背了。”她不耐烦道。

        浴房里有给客人准备的干净宽袍和木屐。天枢踩着木屐嗒嗒走过来，手上捧着另一套宽袍木屐，脸颊被热气蒸得泛红，眼睛不敢朝前看:“渺渺，你也换上吧。”

        方渺渺说:“我不用穿衣服。”她又说，“地上脏我不想踩，你抱我回去。”

        天枢慌得把手中东西掉在地上，手忙脚乱拣起来挂旁边架子上，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渺渺的声音催道:“快点儿啊喵。”

        天枢心一横，朝着声音处伸出手去，心中默念:生米煮成熟饭……

        方渺渺不耐烦，纵身跳到他手上。一团毛绒。原来方渺渺一直都是猫形，此时都已稍用妖力把毛烘干了，软得像一团云。

        天枢:“……”他有点生气，用力揉了猫儿一把。

        方渺渺叫唤起来:“痛！”

        天枢一惊:“你受伤了？伤在哪里？”

        “咝，被九升的尘拂抽了一下脸。”

        天枢脸色青了:“我一定弄死他……咱们先回去上药。”

        “上什么药！破了一点皮而已，还没走回去就痊愈了！”

        在猫儿勒令下，他们回屋前先在客栈中绕了一圈，遇到两名店伙计，一名厨子。他们乍看在忙着自己的活计，实则呆板地重复着动作。

        后院的水井边响着捣衣声，一名年轻妇人坐着小凳在洗衣裳，不断重复着用木杵捶打着衣物。这是客栈中干粗活的女工。原以为妇人也只是重复着洗衣动作，天枢抱着猫儿停了一下，只看了妇人一眼就要走开，却不料妇人忽然停下动作说起话来:“我丫头不见了。”

        天枢脚步一顿。

        他原以为妇人是在跟他说话，却发现妇人眼睛看着前方虚空，紧紧蹙着眉，面露困惑之色，是在自言自语。妇人又说:“她刚刚还在屋里睡得好好的，我洗件衣裳的功夫就不见了。我不该带着她来卧云石城做工，该把她留在藤尾寨，让婆婆带她。”

        说完，愣了一会神，又举起木杵敲了一阵衣物。然后再念一遍同样的话，再敲洗衣物。

        方渺渺猫爪在天枢手腕轻挠一下:“那个角屋。”

        天枢抬头，看到不远处一间小小角屋。他走过去推开门，里面家具简陋，搭着几件女子粗布衣物，该是洗衣妇人住的屋子。床边有个竹摇篮，里面空空如也。

        方渺渺道:“这么小的摇篮，孩子还是个婴儿，一个婴儿能去哪呢？”

        二人在周围转了一圈，不见婴儿踪影，只能离开。上楼路过明琚房间时，天枢侧耳听了听里面均匀的呼吸声，明琚在里面睡得安稳。为防意外。天枢在门口布了个警戒咒，这才抱着猫回屋。

        天枢摸索着给猫儿毛脸上药时，方渺渺说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天枢百思不得其解:“若是画像幻人，一根头发丝、一根衣服上的线头都细致入微，这也太过精细了。就算有这样画像高手，画出一个就罢了，画出多个得耗费多少工夫！再者说，白天时，幻像能说会动，一问一答应对自如，我竟没看出丝毫破绽……对了，我们进城时，那个接引童子还对明谷主出手了呢，分明是有功夫的样子，这怎么可能？”他微微摇头，“我没见过逼真到这个份上的幻像。”

        方渺渺:“可是我真的看到九升和梦娘变成彩绘小人，直奔绕花汀去了……”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留意到什么:“那幅画……”

        天枢:“什么？”

        方渺渺道:“墙上挂那幅画不是美人扑蝶图吗？美人呢？”

        天枢转头一看，果然，挂画上花依旧蝶依旧，拿着小扇扑蝶的绿衣少女不见了，画面空荡许多，很不协调。天枢冷笑:“原来从一开始就盯着咱们呢。这画中人还真防不胜防。”

        天枢推开窗，雨已经停了，屋瓦和街道湿漉漉反着微光，绕花汀仍然莺歌燕舞。绕花厅也是三层楼，各个房间窗户的粉绡窗纱上映出一对对恩客和伎子曼妙身影，或弹琴，或交杯，仔细看就能看出过动作一阵重复一遍，无休无止。

        天枢眯起眼睛:“真是见了鬼了。”

        方渺渺道:“你还记得明琚说过的一件事吗？开门二开之后，登仙的六人回门派报喜，尔后乘祥云而去。”

        天枢点头:“回来报喜的多半是画中人。”

        方渺渺目光忽然一凝，再次留意到正对的那扇窗。那个白衣公子还在原处低头作画。接着她注意到白衣公子身边多了一名绯色衣裙的美人。美人香肩半露，云鬓斜堆，正在给公子研墨。方渺渺道:“若这里所有人都是画出来的，这一块儿可画得不对。”

        天枢问:“哪里不对？”

        “看到那个白衣公子了吗？都来到烟花之地了，他不及时行乐，竟然在作画，一看就不正常。”方渺渺惋惜道，“好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可惜是个幻像。”

        天枢酸溜溜道:“长得也一般。”

        方渺渺:“……自是比不上容姿冠绝三界的您。”

        天枢深以为然，完全听不出她在调侃他。他越发自信，临窗站姿风流倜倘，放眼望向远处，房屋鳞次栉比，万家灯火如星辰。他道:“若这市井众生都是假的，让人甚是失落……人是假的，城却不是假的。那么卧云石城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乌云阴沉横铺，浓稠夜色里似蓄谋着什么。天枢把窗户关上:“天都快亮了，咱们先休息，明日再说。”

        在窗页合上的一刹，方渺渺似乎看到对面公子抬起头，朝这边看来。也可能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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