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重画新身

绕花汀的房间里绡帐如云，金丝银线绣着海棠花，坐在美人榻上的青荇嗓音柔婉，仿佛在说一起风花雪月，不是一桩血泪惨剧。

        “我在街头爬了十几天，没人敢救助我……”她顿了一下，眼中含了一丝微笑，“不，还是有的。绕花汀对过渡川客栈的女掌柜梦娘，在深夜人静时，瞅着巡逻城卫，偷偷施舍过我几次吃食。”

        方渺渺明白了什么:“九升和梦娘化成的画魅更有灵性一些，是因为他们对你有过善意。”

        青荇点头:“公子画他们时更用心更细致一些，他们的灵性便强一些，残留着生前的部分意识。”

        方渺渺的目光扫过她裙底露出的匀称脚踝，还有镶着珍珠的缎鞋，道:“所以，蒲舟还是回来了？”

        “是，他回来了。”她陷入回忆中，青荇弯长的睫下，眼眸似两潭深水，蓄着不见底的悲喜。

        那不知是青荇流落街头的第多少天，她蜷在街角的阴影里，蚊蝇环绕。她的手脚在南境湿热的天气里变形溃烂，浑身泥水，肮脏不堪。她已经不能动弹，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从残破的躯体里流逝，她已到了弥留之际。她期待着那一刻，让自己从身心的痛苦中解脱。

        却先等来一双布靴停在她面前。她睁开眼，看到了曾经最想见，此刻又最不想见的人。蒲舟回来了，在她最肮脏丑陋的时刻。她想躲开他的目光，却没有力气动一下。

        蒲舟跪倒在她的面前，手指拂上她的脸，低声说，他会替她讨回一切，会带她回到这一切发生的过去时光。

        “阿荇……”他不顾她身上脏污，紧紧抱住了她。青荇失去意识，以为自己在蒲舟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也算死得其所。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她苏醒了。醒来之后，她睁眼看到自己在绕花汀这间原本属于她的屋子里，以前，蒲舟就是在这里与她许下承诺的。

        奇怪的是她身上不再疼痛，残缺的腿脚完全恢复，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疤痕。她惊讶万分地走出门去，看到了老鸨、昔日姐妹们和很多客人。但是，他们都是凝固的，如泥雕木塑一动不动。

        方渺渺问:“那时你已来到百魅卷中，其他人都化成了画魅。”

        “不仅是其他人。”青荇神情凄凉又柔软，轻轻叹息，“我也是画魅。”

        她抬起手，对着灯光端详着自己的纤纤玉指，晶莹指甲上还绘着小花:“公子说，是他用赠我的那支铁杆画笔给我重画了身体。”

        铁杆画笔。方渺渺记起蒲舟总握在手里的铁杆狼毫笔，那支笔必不寻常。

        按照画得越细致、画魅越有灵性的规律，蒲舟画青荇的时候一定画得特别用心。

        百魅卷的画魅还能受蒲舟的役使离开画卷去到现实中，按残留记忆重复生前做过的事，只不过这会令蒲舟非常耗神。蒲舟疲倦休息时，画魅们便会停下来，卡在某个动作中无限重复。这便是方渺渺来到卧云石城第一夜见到的情形。

        方渺渺问:“青荇，你知道他是从哪里学会的百魅卷吗？”

        青荇说:“我问过他，他说，是得高人传授他神技。”

        方渺渺暗暗捏紧了拳头:“哪个高人？”

        青荇摇头:“他没提过，也不愿提。只说那高人指点于他，赠他一滴上古神墨，叫做九黎水魂，蘸在笔尖可以画山河生万物。”

        方渺渺心中一撞，道:“九黎水魂？”前有大椿神木，后有九黎水魂，销声匿迹的上古五行神物接连出现，是巧合吗？

        青荇没留意到她的神态变化，只道:“是。公子带着蘸了九黎水魂的笔进宫进宫中献艺，画出的美人能走出画面跳舞。城主十分新奇，令公子留在宫中给他画更多奇象异景。公子画出仙境请城主进去游玩，却不知那就是百魅卷，其中还有一座为城主特意准备的飘然亭……

        公子告诉我说，百魅卷的一花一草、一人一物都是他画出来的。在这里我重新拥有健康的身体，还有自由，我可以与公子在这个世界中相依相守。整个城都是我的，没有人再能伤害我。这个世界与卧云浮城很像，又不一样。熟悉的人们都在，只是他们平时都静止不动，只有得到公子号令时才会动起来。只要我想跟谁说话，公子用他的笔稍稍指挥一下，对方就能巧笑嫣然活灵活现，与我曾认识的人一般无二。”

        “一开始我很开心，可是逐渐发现不对。我没有感觉。我嗅不到气味，感觉不到饥饿，疼痛，就连与公子肌肤相亲，也是没有触感的。而公子不同，他分明有感觉，而且他在城中行走时，只能走特定路线，呆在特定的方位。”

        方渺渺道:“这个我知道，那是百魅卷中的生路和生位。”

        青荇点头:“公子也这么说。于是我明白了。公子走生路站生位，是因为他是活人。而我不受其限制，因为我已是个死人。”

        青荇的幽幽话音听得人心生悲悯:“我追问公子，公子说，只要我感觉活着，那就是活着，何必在意以什么形体存在？我问他，那其他人呢？那些总是静止不动的我的姐妹们，街坊邻居，他们究竟是公子画出的影像，还是……像我一样死了？”

        那时蒲舟不肯回答，被逼问得急了，便抚袖而去。青荇一个人在偌大的城中行走，将静立的人们一个个看过去，卧云石城的所有城民应该都在这里，她越看越恐惧。最后她进了宫殿，在翩然亭中看到了一个活人，被固定在铁板上永久遭受烙刑的赵负城。

        蒲舟出现在她身后，沉沉道:“青荇，别怕，这是他应得的。”

        青荇问他，那其他人呢？蒲舟说，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青荇方才明白，蒲舟并非仅仅为她绘制一个容身之地，而是杀害了万条性命来殉她。

        “我是罪人，是我害了他们。”青荇用帕子掩住了脸，低头时露出后颈绘的一个银色纹样，似文似图，不知有什么寓意，总之银色线条衬得肌肤更加莹莹有光。

        方渺渺心道:美人真会打扮，后颈都画花。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摸，又怕唐突美人，硬是收回了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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