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把你的身体给我

他们总算在人族的战斗机越过血族海岸线前，先一步抵达了海岸线。同之前卫队老兵抵抗战斗机的那场惨烈的战争相似，沙岸与海洋的交界处，翻涌连绵的波浪之上，上万吸血鬼如同抵御洪水的沙袋般前仆后继地冲向炮弹的骤雨里。

        这时，天色早已陷入深邃的墨黑，战斗机的数量比上次多出将近一倍。

        黛西将所有惧意抛之脑后，在这场黑色的骤雨中无畏地穿梭，很快意识到一件事。虽然整整两百架战斗机的阵势太过恐怖，漫布天穹的都已经不是淡薄的浮云，而是浩浩荡荡的重火力武器……但，这回攻击她的炮弹明显比上次少了很多，或者说针对她而来的彻底没有了。

        不知为何，她所过之处，炮弹都立即停止了发射，就好像炮弹雨里多了把伞，而她的身体就是雨伞所在之处。

        紧接着不对劲的地方更多了——但凡是她靠近的战斗机，中央的底部都打开一个圆形黑洞，一张张金属制成的大网犹如恶魔的手掌，从那个黑魆魆的洞里伸出，并星速朝她张开五指——

        她明白，人类这是想擒获她了。

        可他们已经在做着毁灭三大种族的事情，还抓她这个血族女王做什么？

        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事。

        她奋力躲避这些网，好几次网上密密层层的金属丝快要触碰到她的蝠翼时，她卷起蝠翼与金属丝险险擦过。身体的不适使她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一点点……或许连一点点也没有变慢，金属丝上的倒钩只将她的蝠翼勾破了皮。

        她成功绕开所有战斗机撒下的一张张大网，飞到某架战斗机上方，杀死了战斗机的两个驾驶员，看着不受控制往前下方坠去的战斗机，她察觉到一切都似乎顺利得不可思议——

        然后，她没能逃出那张猝不及防从她身后甩过来的大网。

        金属丝顷刻间将她缠绕包裹得如同密不透风的茧，眼见自己即将被吊在网上的铁链拉扯进那一架战斗机底部的黑洞之中，黛西拼了命地挣扎，蝠翼和手上、脸上的皮肤都被细密的倒钩刮破许多道口子，血珠不断往外渗，但她还是拼了命地挣扎，因为她看到许多吸血鬼为了救她，冒着被子弹打成蜂窝的危险飞来了。

        “别过来——”她声嘶力竭地喊。数不清的吸血鬼在她的呼喊声中化成了抛洒的血雨。

        黛西心如刀割，涌上的泪意这回怎么也抑制不住了。

        一切只发生在几秒钟之间，她已经成了被拖进战斗机机身内的俘虏。战斗机顶部白色荧光的照耀下，她看到底部的黑洞像吞食完猎物的蟒蛇口般紧紧闭合，只留下了一道不可能再次开启的缝隙。她的眼泪滴落进缝隙里。黛西缓缓闭上眼睛，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深沉的绝望。

        她或许应该想方设法弄死前面的两个驾驶员，让这架战斗机坠毁，好和他们同归于尽。

        她思考着自己死后血族会有怎样的未来，祈祷着吸血鬼们还会有未来。但她来不及思考完，驾驶舱通往机身的舱门很快打开，或许是看见了狼狈至极的她，驾驶舱传来一声轻笑。

        声音如清风拂竹那样悦耳，但黛西暂时没有听出来他是谁，她此时对这个人类充满恨意。或者说，她对这里、对现在的一切人事物都充满恨意。

        那个人类缓缓走向她，过分好看的手指拨开层层金属丝，穿过网格将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视线才终于从机身底部那道缝隙上转移至他的脸庞。

        他另一只手极温柔地抚摸她苍白到病态的脸颊，而后用手帕将她脸上渗出的血珠一点点擦干净。他的微笑温煦如暖阳：“崽崽，该把你的身体给我了。”

        黛西伸出手，猛然将他的腕骨拧得粉碎。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盛放出刺目的、名为仇恨的光：“如果我当初知道会付出这样的代价，一定不会和你做交易，你这个魔鬼。”

        她认出他了……十几年过去，他的容貌丝毫未变，他的衣着在冬日里这样单薄，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她和他做出的交易。

        他原来不是带来和平的救世主，而是带来毁灭的恶魔。

        “司徒博士！”驾驶座的余毅震惊地投来目光，但司徒穆没有理会。他即使被拧碎了腕骨，也很诡异地没有露出一丝疼痛的表情。或许他会痛，但他从不表现在情绪上。

        黛西想到，刚才那些战斗机撒下大网，或许都是为了让他抓住并解剖她，他在人族的地位或许很高……她又猝然掐住他的脖子，决绝地威胁他：“想办法让他们停止轰炸，不然我就杀了你。”

        司徒穆静静地看着她，炮弹爆炸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战场上血与火纷飞。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情绪也没有产生分毫波澜。

        只是，看着她眼中激荡的仇恨和眼角残留的泪水，他遵从了自己潜意识里看似平淡的想法：“让他们停止轰炸。”

        余毅知道这话是对自己下的指令，他不敢说什么。生怕黛西杀了司徒穆，他麻利地拿起一支没有墨水的笔，在眼前一块蓝绿色的荧光板上快速写下一行字……

        瞬息之间，炮弹的那种令人肝胆俱裂的轰隆声就在耳畔确切地平息了，天地间前所未有地寂静下来，这是一种令人喜极而泣的寂静。

        “司徒博士，如果完全停止轰炸，下方的吸血鬼都会飞上来，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全军覆没。”回头看了眼表面仍然被黛西钳制的司徒穆，余毅小心翼翼地说。

        “飞回人族。”司徒穆言简意赅。

        霹雳般的巨大声响果然从下方传来，这是战斗机坠毁的爆炸声。

        接着，第二架坠毁，第三架坠毁……

        余毅拼了命地调转方向往希塔海的那一边飞去，唯恐吸血鬼追上来。他以为司徒穆之所以这样下令，是为了阻止黛西杀死他，但——

        司徒穆抬起腕骨原本被拧碎、而这时已经毫发无伤的手，擦拭着黛西的泪痕，说：“你恨我？”

        黛西惊愕地盯住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痊愈的手，一时忘记了言语。她听见他再次开口：“你恨我……为什么？”

        在他的记忆里，他很少在活的生灵眼中见到这么强烈的情绪……或许他经常看到，可他一直不在意。他总是对任何事物都不在意，觉得一切都很无趣。就连做科学研究，也只是缓解他在漫长岁月里内心的空洞而已。

        但这个小女孩的眼神，她针对他的强烈的恨，好像让他真切地体会到了被人憎恨的感觉，他总算产生了那么点在意的情绪，他讨厌她恨他。

        “对，我恨你。”黛西声音颤抖，“我的许多同胞的死，都与你有关。”

        “对，与我有关，”司徒穆微笑起来，可他的眼睛里没有情绪，和他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没有情绪，“我是刀，但不是杀手。”

        “他们利用我发明的东西对付三大种族，但我……你猜我做了什么？”他说，“我只是在知道他们计划第二次轰炸以后，定下了轰炸的时间。”

        黛西恍惚听明白，他的意思是，他并没有做出摧毁三大种族的事情，他只是和所有普通人类一样，没有去破坏人族高层丧心病狂的计划。

        如果他发明重火力武器，不是刻意用来毁灭三大种族的话，有罪的确实不是他这把刀，而是执刀的杀手。

        黛西掐住他脖子的手指虽然没有放松，但眼睛里的恨意渐渐消散。

        司徒穆凝视着她疲惫但依然漂亮的眼睛，平静地说：“并且，如果是因为同胞的死而产生恨意的话，更应该心中有恨的，是我才对。我的四千万同胞的死，都与你有关。”

        “和我没有关系！”黛西骤然间惊恐地尖叫起来，像是碰到了什么令她无比恐惧的东西般收回手，抱着膝盖缩在金属网下瑟瑟发抖。

        我的四千万同胞的死，都与你有关……

        四千万同胞的死，都与你有关……

        当初雅格布充满憎恨的话语也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你每天躺在棺材里睡觉的时候，都不会听见每个因你而死去的亡灵在你耳边绝望的嘶喊吗？”

        “你不会听见他们相隔万里对亲人充满思念的呼唤吗？”

        “你不知道他们都是有人用生命爱着的吗？”

        黛西将脸埋进膝盖里，极其压抑地哭着。

        四千万人类的死，都与她有关。

        司徒穆没有想到她会受到这样巨大的刺激，他猜测她的悲伤出于自责，但无法理解。他对他四千万同胞的死从没有哪怕一丁点情感。

        他的绝大部分言行都仅仅是客观思考得出的结果，包括刚才说出口的话，仅仅是客观事实而已。

        他只能将困住她的金属网彻底松开，丢在一旁。想起曾经看到过别人难过时是被如何安慰的，他轻轻拥住她，顺着她的话说：“崽崽不哭，和你没有关系。”

        黛西抱住膝盖的双臂愈发收紧，吐字都不清晰：“不，和我有关。”

        就在此时，又一架战斗机沉入海面的闷响遥遥传来。黛西抬头看着他：“你的同胞现在还在牺牲，和我有关。”

        司徒穆思考着怎样才能让她停止自责，说：“站在血族的立场上，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况且人类对你们的报复已经够多了，人类不准备让三大种族还有延续下去的希望，今后，三大种族的领土上不会有一个活着的生灵。”

        “你说什么？”意识到这背后还存在的阴谋，黛西睁大眼睛问。

        “司徒博士！”余毅明白司徒穆云淡风轻说出口的，究竟是多么不能透露给外敌的重要情报，他简直快急死了，连驾驶战斗机都驾驶得手忙脚乱起来，但司徒穆仍然没有理睬他，继续说着——

        “我们找到了只分别对吸血鬼、兽人、法师有作用的三种传染性极强、致死率极高的病毒，并将其制成了生化武器，即将通过战斗机投放到三大种族的每一片领土上。”

        “还活在三大种族领土上的生灵，一个都不能幸免于难。”

        黛西不可置信地问：“我们即将灭绝？”

        “放心，你会比他们死得晚一点。”

        成功见到她眼中的自责彻底湮灭，司徒穆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微笑着贴近她的耳畔：“我们即将见证三大种族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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