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图案

抛下伊萨克以后，黛西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与吉娜汇合前的那一段时间极其短暂，可是万千魑虫与赤蜘蛛往深渊地底涌动的沙沙声不断如带，在黛西的脑海中化作枪林刀树。

        “伊萨克说，造物神和始祖降下的惩罚，会让我后悔去救他……吉娜，我真的后悔了。”

        和吉娜一同往东北方飞去时，黛西默默说出了这句话，声如蚊呐。东北方就是欧蒂洲东部地广人稀的血族领土，精灵军队在雅格布的派遣下正护送黛西平安回到家园。黛西的眼眶有些胭红，但她忍住了泪意。

        她清楚自己给伊萨克带来的只有失明的痛苦和来自残酷事实的打击，以及因越狱而延长的几十年刑期，却唯独没有他最应当拥有的自由。她没能救出他，反而让他承受了更深重的迫害。

        吉娜知道黛西在自责，她斟酌了一阵，安慰黛西：“陛下，至少您让伊萨克殿下看清了真相，从某个方面来说，现在的结果其实是好的。”

        黛西却忍不住悲观：“真相……知道真相一定比不知道要好吗？如果今天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伊萨克现在还在深渊地底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他仅剩的唯一一个哥哥想办法救他，而不是和雅格布反目成仇。”

        吉娜说：“可是这样一来，伊萨克殿下只是一个永远被蒙在鼓里的傻子。等到他出狱以后，他依然会和精灵王做好兄弟，丝毫不知道当初精灵王是怎样对待他的。这对伊萨克殿下来说，公平吗？”

        黛西仰头望着天际的一抹斜阳，和斜阳下蜿蜒起伏的地平线，说：“可是，你对我说过，心向希望死去，总比满怀痛苦死去要好。”

        吉娜沉思着，徐徐回答：“伊萨克殿下或许会在痛苦中绝望死去，也或许会在绝望死去后涅槃重生，您促进了他这一次的成长。”

        黛西低沉地叹了一口气，扫了眼潜藏在四周林木下的精灵军队，没有在这时将自己不会放弃派兵搭救伊萨克的打算告诉吉娜。

        黛西认为，雅格布或许还由于伊恩的死而对她心存恨意，因此他可能故意向吸血鬼贵族暴露精灵军队护送她回到血族的事。于是，她和吉娜在血族岛屿几十公里外的海峡岸边甩掉了所有精灵。顶着满身伤痕和血渍，她们没有径直回到古堡，而是先去了隶属于王室的一座空城堡，简单处理了伤口，并将自己的仪表整理好，没有让其他吸血鬼看出端倪。

        紧接着，黛西去了卫队士兵训练营，派出几位精兵暗中调查艾利克斯身边那只吸血鬼的身份。她还不忘给许久没有来往的达达安写了一封信，请他送来一些魔法药水，好让她的手下潜伏进贝尔森林以后，用魔法药水戳穿那只吸血鬼的伪装，除去她和艾利克斯这两个隐患。

        除了迎接达达安到来这件事，黛西每天需要处理的事务都大同小异，日子如同编织花篮般一圈圈往上绕。对她失踪的这一天时间，贵族们除了惯常的嘘寒问暖以外，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之处，这让黛西感觉气氛平静得有些诡异。

        而到来的达达安并不如从前那样意气风发。他依然戴着顶尖尖的巫师帽，披风的扣子是代表顶级药师的十二芒星形状，看起来金光闪闪，可他的眼周有一圈明显的青黑，棕发比以往毛糙杂乱，像一头深秋的野草。他开口对黛西说话时，灰心丧意：“没用了，小家伙，你应该也听说了，我的所有魔法药水都被人类科学家研究透了，没用了。”

        画着世界地图的彩绘玻璃窗前，黄昏的金辉如瀑布般泼洒。黛西走了两步，转头看着他：“怎么会没用？我现在就需要你的魔法药水，它们对我来说就是有用的，对所有生灵来说都是有用的，只是你自己开始质疑它们的价值了。”

        “只有我自己质疑吗？”达达安坐到椅子上，颓丧地抱住了头，“以前我制造的能让兽人毛发变得顺滑的药水，一瓶就能卖十个金币，所有兽人都像供宝那样珍视它们，但现在，卖三个金币他们都嫌贵。”

        果然，达达安不仅重视自己才华的果子，而且依然视财如命，黛西心想。她说：“我想你心里也清楚，发生这种情况的真实原因是：在经历人类带来的重大灾难以后，三大种族爆发了经济大萧条，我们花重金购买非必需消费品的概率大大降低，因此你的魔法药水才会降价。”

        默然了一阵，达达安低垂的头仍旧没有抬起，语气愈发消极：“可是，他们都说，这是因为人类已经能够破解我的魔法，魔法药水就不再具有它那神奇的功效了。”

        “他们是在讲价的时候故意贬低你的药水吧？达达安先生，你其实什么都明白，但由于遭受了重大打击，不愿意相信自己了。”

        达达安抱着脑袋好半晌无言，终于抬起头，从口袋里掏出黛西需要的魔法药水，递给她，说：“谢谢你安慰我，小家伙，我感觉好一点了，毕竟我如此天赋异禀，必须得坚定地相信自己。”

        黛西冲他笑了笑，看了看手中五颜六色的魔法药水，问：“这几瓶药水原本值多少个金币？”

        “三百五十个，现在最多能卖一百个金币，唉，时运不济啊。”达达安仰头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那好，安德鲁，”黛西唤了一声，安德鲁管家便进来了，“付给达达安先生三百五十个金币。”

        安德鲁领命去金库取钱以后，客厅内又只剩下了黛西和仰面躺在靠椅上的达达安。达达安忽然间情绪上来了，从椅子上猛然跳起来，抑制不住地激动：“小家伙，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抵消你从前许下的承诺了！”

        知道他就是想得寸进尺，提醒她不要忘记她曾经答应给予他的好处，黛西无奈道：“什么？”

        “你要帮我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忙，非帮不可！”

        “好，”黛西看着他满眼猩红的血丝，笑了起来，“只要是我能帮的忙，不管有多惊天动地，我都会帮你。”

        目送达达安离开以后，安德鲁转身和黛西的贴身女仆擦肩而过，陡然间读懂了女仆刚才那一刹那的眼神。

        他不露声色地假装去书房拿账本，暗中潜入了某个平常没有吸血鬼出入的空房间，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后，那个女仆——艾伦的姐姐唐娜，也进了这里。

        唐娜垂头跪在他身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打开来，颤颤巍巍地递给他，说：“先生，当我不小心在女王陛下身上看见这样的伤口时，她的眼神很恐怖，她嘱咐我不要说出去……”

        “你确定女王身上的伤口是这样的？”安德鲁看着唐娜画在白纸上的图——一个血红的小圆洞，显然是某种东西咬的，就像一个小树墩，而它四周紫红的纹路如根须般蔓延。

        唐娜万般艰难地点头：“是的，先生。”

        “你这次做得很好，我会吩咐他们对你的孩子好一点，放心。”安德鲁朝她微笑起来，说完这句话，便将那张图收进衣服里，转瞬间不见了踪影，独留唐娜内心煎熬地跪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身体。

        十九年前，在她怀上那个工匠的孩子以后，她终于答应和他私奔，但王室的女仆哪里能够奢望自由？工匠很快就在私奔途中被追上来的卫队士兵杀死，而她的孩子本来应该被处死，但安德鲁留下了他。

        没有其他生灵知道她的孩子还活着，只有她和安德鲁知道。

        尽管黛西对她很好，尽管她的弟弟艾伦嘱咐她好好照顾黛西，可是……她没有选择。

        不止她，古堡里的绝大部分看似可以交付信任的女仆实际上都没有选择，因为安德鲁总能抓住所有生灵的致命弱点。

        就在黛西送走达达安的两天以后，安德鲁外出考察沉积岩石材。挑选石材一事之所以举足轻重，是由于黛西前不久下令开始建造三批雕塑，第一批是侵略人族的三大种族战士群像，第二批是为三大种族带来深重灾难的人类战斗机雕塑，而第三批是饥民群像。建造这三批雕塑的目的，是为了纪念持续数年的世界大战与经历大萧条。它们给予了后世有关战争与和平的无数告诫，不过，当经历过这些灾难的生灵日后来到饥民群像前，潸然泪下时，他们最终领悟的都是这一句：一切的归宿是释怀。

        安德鲁初步考察完以后，正打算飞回古堡，但在此之前，一个小孩将一张纸条塞给了他。他看见纸条上画着的拉萨姆博家族的印章图案后，按照指示独自来到了山中一间老旧的屋子，在这里他见到了米迦列。

        米迦列见他到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请安德鲁坐下，但安德鲁只是礼貌地向他行礼，婉拒了在一位亲王没有坐下时落座。米迦列面带微笑，站着同他说：“管家先生，我仍然记得，您是理查德王的忠实心腹，或者说……挚友。”

        安德鲁问：“亲王找我，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米迦列把话说得很直白：“当年理查德王沉睡的真相，想必您早就知道了，我的父亲原本不可能背叛理查德王，他是在那一天突然发觉黛西是他的外孙女，是他和他的挚爱——爱葛妮丝·奥萝拉·妥睿朵小姐的外孙女，才会临时决定替黛西顶罪。”

        安德鲁神色莫辨，说：“亲王想表达什么意思？”

        米迦列的笑容十分灿烂：“我当时站在了女王陛下那一边，是因为我想除掉我的父亲，但我与理查德王沉睡之事无关，我并不知道女王陛下是怎样使得理查德王沉睡的。”

        安德鲁微微摇头，说：“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而米迦列眼神真挚，继续道：“我同您说这段话，并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一只老实的吸血鬼，说话很直白，想告诉您的只有一个事实：我并不是理查德王的敌人。”

        安德鲁沉默了一会儿，问：“米迦列亲王，您为什么忽然同我提起这件往事？”

        米迦列说：“我猜您已经无法容忍女王陛下了。”

        “您为什么这样认为？”

        “她除掉了我的父亲和亚力克，而后是阿尔杰，接下来就会是我和您……请恕我冒昧，这是实话。并且，她勾结精灵族，恐怕很快就会想方设法促成我族与精灵族的友好往来，理查德王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安德鲁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您说的事情是没有根据的。”

        可米迦列说：“许多贵族都知道一件事：精灵军队前不久到过我族领土边缘，您一定也知道。尽管他们只是停顿了一会儿就走了，但我族竟然没有在最短的时间内采取防御措施，您认为这件事情合理吗？”

        安德鲁说：“当时女王陛下并不知道这件事，后来陛下对此事的说法是：虽然我们都对精灵军队的此次行动感到不解，但精灵军队既没有做出对我族不利的事情，又没有对我族进行武装威慑，我族不应该在事后予以反击，而应当以不变应万变。她认为，我族将致力于打造一个和平的世界。”

        米迦列的笑容里却多了些别的含义：“女王陛下当时并不知道这件事，就是这整件事情最巧合之处。有句话说得好：当巧合发生时，总该想想，这究竟是概率更低的巧合事件，还是概率更高的人为事件。”

        安德鲁注视着他，神情严肃：“米迦列亲王，我不会将我们今天见面之事透露给任何生灵。但请您记住，我永远不会背叛女王陛下，她是理查德王最爱的女儿，更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女王，我确实出格地想过要替理查德王监督她，但我永远不会背叛她，请您记住。”

        说完以后，安德鲁将之前那个小孩塞给他的纸条摆到桌子上，又向他行了一个礼，便离开了这里。米迦列有点烦闷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按揉太阳穴，揉了一会儿，忽然在不经意间瞥到了纸条上的一个图案。

        他疑惑地将纸条取过来，看清楚这个图案画着的是：一个圆环里，有许多黑点，和一颗小小的十二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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