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联姻

从那以后，血族的日子似乎实实在在地平静了下来，或者说，全球都没有再被历史洪流里那些微小的波澜惊动。比微小的波澜更加微乎其微，却值得一提的是——黛西百岁成年礼那天，有贵族提议让黛西女王和米迦列亲王联姻。

        他们明面上的理由是：米迦列亲王的经济头脑更有利于充盈国库，一旦联姻，财政危机发生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财政危机并非危言耸听，在黛西建立新政权伊始时的确发生过。而不言而喻的理由自然是：黛西和米迦列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贵族们再一次嗅到了当初那一场大反叛爆发前的紧张气息，联姻有利于缓和黛西和米迦列之间百年未变的政治敌对关系。

        黛西当然不可能同意这一提议，她对外给出的理由是：内部成熟的政治体系尚未形成，外部全球性两极分化加剧，她将在国际形势稳定以后再考虑其他因素。

        然而贵族们并没有把她推托的借口放在心上，为了规避政权再次变动引发的贵族权力危机——如同多年前大反叛平息过后的权力架空，他们早就做好了多次提议的准备。终于，在他们第五次提出让黛西女王和米迦列亲王联姻以后，安德鲁来到了黛西所处的书房。

        他说：“尊贵的女王陛下，这一次请求与您会面的是亚摩斯公爵。”

        正在翻阅古老羊皮纸的黛西扭头，蹙眉看着安德鲁，语气很不耐烦：“又是来劝我联姻的？赶紧把他赶走。”

        安德鲁领命，行礼后往门外迈出两步，却缓缓停了下来，转身面向黛西，说：“尊贵的女王陛下，请宽恕我的无礼，我认为您应当考虑一下联姻的事宜，毕竟凭您的政治头脑，能够做到既不让米迦列亲王揽权，又享用他无穷无尽的财富。”

        黛西合上了手中的羊皮纸，再次看向安德鲁，眼神没有一点波澜：“我不喜欢他，也不可能和他结婚。”

        “可是，从没有哪位王会因为个人喜好而拒绝政治联姻。”

        黛西将羊皮纸放到书架上，转身直视安德鲁，眼睛依然没有一丝情绪，唇角却徐徐翘起：“那么，现在有了。”

        安德鲁颔首，踏出书房门口时眼眸晦暗，不知又在沉思着什么事。

        这十几年来，法师族逐渐兴起了药丸热，从达达安偶尔寄来的信件中，黛西总能看出他的激动和狂热，他一心一意沉浸于研究神奇药丸的浪潮中，又一次成为了炙手可热的药师，日进斗金。

        就在提议联姻之事后不久，达达安来血族做生意，顺路过来找黛西叙旧，也提到了这件事，他带着戏谑的笑吊儿郎当地说：“小家伙，听说他们都让你和你的死对头结婚？”

        黛西皱眉道：“我不想说这件事情。”

        不知情的达达安却开始了好言相劝：“其实也不是不行啊，虽然他的长相对你来说可能是有点平凡，但你也不是光看外表的吸血鬼吧？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我还是觉得他挺好相处的，一定能容忍你的坏脾气。”

        一想到柯利福很可能死在他手上，还真就有深仇大恨，黛西觉得心脏都被绞紧了。她面无表情地开口：“别跟我提他了，更别把我和他一块儿提，要不然，你就从这里，滚出去。”她抬起手指了指门口。

        “你真残忍！”达达安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喊，“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

        黛西还没有回答，他就在那里东猜西猜：“天呐！谁能撼动你这座雷打不动的冰山啊？”

        想到了什么，他简直如遭五雷轰顶：“不会是我吧？”

        黛西忍无可忍了，一把举起手中的酒杯砸向他：“滚！”

        在黛西的各种托辞下，联姻之事总算不了了之。近三十年过后，距离当初黛西平定大反叛后建立新政权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这百年来，三大种族在重火力武器的威慑下，竭力发展科技与经济，但比起原先就与他们有着巨大实力鸿沟的人族来，各方面仍相去甚远。

        黛西第八十四次站在迪普斯大广场，仰望那足足有七人高的战斗机雕塑时，她依然觉得自己就像辽远历史汪洋中一粒渺小的灰尘。昔日因创立奴隶制而赫赫有名的奥拉夫王，大肆发展兵力并将间谍制度发扬光大、使血族一度凌驾于其他各族之上的修斯王，都如同海里的金石般渐渐沉入泥沙中。或许某一天，生灵们对血族始祖与造物神的记忆也会慢慢淡去。近期于海面熠熠生辉的，只有科技这一艘巨型游轮。

        十二米高的战斗机雕塑前，黛西酒红色的裙摆在风中摇曳，犹如暗夜中飘飘摇摇但傲然盛放的玫瑰。她知道，接下来几百年内，血族的科技水平都不可能赶超人族，事实证明她曾经妄想掌控一切的念头幼稚得可笑。她甚至连她眼前的生灵都掌控不了，比如本本分分充当管家的安德鲁，又比如逐渐沉溺于酒色、和斐奥娜不清不楚的米迦列。

        达达安这次来血族，是因为他和米迦列合作了一桩长期的大生意，这桩生意是关于将止痛药丸发售到世界各地的。黛西前去找到他，问：“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有助于吸血鬼繁殖的药丸，现在有研发出来的希望了吗？”

        她的观点是，从根本上来说，血族和人族现在最大的差距是人口基数的差距。人族是一个人口几十亿的大族，而血族在一系列战乱后仅剩几十万吸血鬼，且吸血鬼生育艰难，在很长很长的时间内都难以达到世界大战前的上百万之多。若能想办法增加吸血鬼的数量，新生吸血鬼将摒弃老吸血鬼的陋习，拥有更高的科学素养，更有利于血族科技水平的提高。

        说到神奇药丸，达达安就起劲了：“有，现在有了！我可是无所不能的达达安！”

        他兴冲冲地告诉黛西：“现在我连做生育药丸的其它药草都找好了，就差一味药了——星玫莲，你知道吧？十二片花瓣的，单瓣，就像……”达达安捏了捏自己斗篷的扣子，说：“就像十二芒星！”

        黛西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花，最终思索出来的结果是：她在书房里，理查德的笔记上见过。可是……“你疯了吗？这不是神话里才存在的花？”她狐疑地问。

        “所有神明现在都只在神话里才存在，可他们曾经都实实在在地降临在世上，就像你们血族信仰的、你们始祖的爱人造物神，不就是这样的？”

        “所以呢？你现在还能找到星玫莲这种神花？”

        “有什么不能的呢！”达达安一拍膝盖，“上古众神的遗迹——神墟，你听说了吧？它大概一千多年开启一次，你父王千年前就进去过。”

        “我几十年前就听说神墟又有了开启的迹象，可你必须清楚，能从神墟里走出来的生灵万中无一，你要是想从神墟里找到星玫莲，就先做好把你这条命搭进去的准备吧。”

        “你先别急着诅咒我呀！”达达安激动地同她分析，“我已经把规律总结出来了，能从神墟里走出来的生灵，八成能成为各族领袖。就从最近的那一次来说，你父王理查德、狼人族首领亚伯拉罕、法师族族长提摩太，全都从上一次开启的神墟里走出来过。”

        黛西却朝他冷笑：“亚伯拉罕和提摩太原本可不是领袖，我猜测他们在神墟里结识了我父王，出神墟以后，我父王才分别协助他们夺得了狼人族和法师族的领袖之位。”

        “你也说了，能从神墟里走出来的生灵万中无一，为什么偏偏就只有这三个生灵能从上次打开的神墟里走出来呢？就是因为，他们是被神明选中的各族领袖。”

        “所以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就是想让我去神墟里找星玫莲。”黛西嗤笑了一声。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再说了，我这说法还真就挺可信的，米迦列都信了，他好像在准备趁这次机会进神墟里闯荡一番。你说他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夺走你的王位？如果他不是被神明选中的血族领袖，他真打算死里边儿算了。”达达安说。

        可黛西冷冰冰道：“我严重怀疑你和米迦列在联手哄骗我进去送死，你们是一丘之貉。”

        听到这样的话，达达安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冤枉：“我的瘟神呐！星玫莲跟米迦列有什么关系？生育药丸又跟米迦列有什么关系？那不是你托我研究的嘛！亏我还傻傻地研究了那么久，你居然怀疑我居心叵测？”

        黛西的直觉是达达安并不会帮助米迦列欺骗她，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神话里的星玫莲就是送子的神花，我要是找到了星玫莲，还要你研究药丸做什么？我为什么不直接把它给我族子民吃？”

        达达安不假思索地回答：“星玫莲这玩意儿这么稀罕，你最多能找到几朵？你能把找到的几朵做成药效极高的无数份吗？只有让我把它们做成神奇药丸，才可能分给你们血族的每一只吸血鬼，你不会连这都想不明白吧？”

        黛西知道他说的很可能就是真的，因此她思虑了好半晌。达达安虽然痴迷于研究药丸，更希望此生能有机会用神花炼制药丸，可他不会强迫黛西进神墟。这件事情，最终是看黛西愿不愿意为了血族的未来冒险。

        黛西透过彩绘玻璃看向窗外夕阳若隐若现的轮廓，说：“达达安，我知道你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做，也知道你和米迦列是朋友，我只想听你回答我一句：我可以信任你吗？”

        一向玩世不恭的达达安此刻终于严肃了起来：“小家伙，虽然我确实没什么底线，可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曾经对我施以援手，我真的不会背叛你，你可以信任我。”

        紧接着，他还信誓旦旦地强调：“如果你这次决定进神墟的话，我会和你一起进去，如果有陷阱，我也和你一起面对。”

        黛西在彩绘玻璃窗前缓慢地来回踱步，说：“主要是，我怀疑这整件事情都是米迦列的策划。他在三大种族的商业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我甚至怀疑法师族兴起药丸热都是因为他在暗中一手操控。而他所做的这一切，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将我引入神墟，只是我还不知道他打算如何确保我死在神墟里。”

        达达安有些不敢相信：“你想太多了吧！这怎么可能？”

        黛西跟看白痴似的扫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你一点都不了解米迦列，你只是看到了他和善的表象而已。”

        她又凝视起彩绘玻璃窗上的世界地图，缓慢地开口说道：“这一百多年，我和米迦列之间看似风平浪静，但实际上，我们在背地里从未停止过勾心斗角，为了杀死对方，我们可以说是绞尽脑汁，不管有多奇特的计谋都采取过。”

        “我最好的朋友和我的好几个得力手下很可能都死在了米迦列手上。而当我千方百计弄死米迦列的时候，他每次都死不成，死的是他的一些助手，还有他曾经可能喜欢的一个人类血仆……在他和那个女孩的关系愈发亲密以后，我让卖花的小贩将花送给她，那枝花上面放了能让吸血鬼缓慢死于呼吸衰竭的寄生虫——鲁萨克蜱。我不想伤害她，所以我选择的是针对吸血鬼的鲁萨克蜱，我只是想让米迦列在触碰她以后感染寄生虫，然后死掉，没想到这样都被米迦列发现了小贩的问题。”

        “那个女孩是怎么死的？”达达安想到这里，问了出来。

        黛西有些不忍：“是被米迦列杀死的。在发现她感染鲁萨克蜱的第一时间，米迦列就把她杀了，尸体烧了个干净。”

        达达安神情复杂，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

        黛西垂下眼眸，接着说：“所以现在，进神墟这样危险的事情，我已经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米迦列，我甚至会去猜想他布下的一整场局。”

        达达安沉默了一阵子，说：“小家伙，你就当我今天什么也没说，进神墟的确太过危险了，你身为血族女王，决不能以身涉险。”

        谈完这件事情以后，达达安便离开了这里，又去世界各地东奔西跑做生意了。黛西静坐在书房里沉思了良久，最终决定挑选几位精兵进入神墟寻找星玫莲。并且，为了避免米迦列有可能做出的丧心病狂的事情，她需要假装进入神墟，至于有可能布在神墟外的陷阱，她必须时刻提防。

        神墟开启的那天，达达安又来了古堡一趟。

        这一回，他落在古堡的白石栏杆上，瑟瑟秋风吹起他宽大的黑色斗篷。他的语气低落如徐徐飘飞的梧桐叶，对黛西说的是：“小家伙，我是来看你有没有犯傻进入神墟的，你没进去就好。”

        黛西没有同他提这件事，而是问：“你今天怎么了？”

        达达安高高站在石栏上，眺望着遥远的西南方，说：“我希望你答应我，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这里。”

        “今天会发生什么？”

        达达安的声音很低很低：“对你来说，不会发生什么。”

        达达安离开古堡的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女仆发现之前待在自己的书房内写诗歌的丹尼已经失踪。而丹尼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同他的很是相似，却与他平时工整的字迹有一丁点区别，它有点歪歪扭扭的。

        纸条上的内容是：姐姐，我一直很遗憾自己什么也不能做，我唯一能够让你自豪的时刻，就是你将冠冕赐予我之时，造物神展露了神迹。我有预感，神墟这次开启与我有关，不要担心我。

        黛西出动了所有能够出动的卫队士兵寻找丹尼的踪迹，然而最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丹尼不是自愿出走的，达达安已经将丹尼绑进了神墟里。

        达达安根本不是来找她道别的，而是来绑架丹尼的。

        甚至之前他同黛西着重提起星玫莲，也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从一开始，达达安的目标就是丹尼。

        黛西联想到不久前，达达安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你可以信任我。如果你这次决定进神墟的话，我会和你一起进去，如果有陷阱，我也和你一起面对。

        她觉得整颗心脏都冷得凝固了。

        卫队士兵将丹尼的胸针呈给她，她这才想起，这是女仆每天别在丹尼衣服上的，一百多年来，它的款式都没有改变。而现在，它掉落在书桌底下，怎么看都像是丹尼故意扯落的。

        黛西摩挲着这枚胸针，想着，代表顶级药师的图案是十二芒星，传说中有助于生育的药草有很多，最终达达安选中的却是有着十二芒星图案的神花星玫莲，还有……

        她正拿着的丹尼的胸针，周围一圈是一个圆环，圆环内也总有一颗小小的十二芒星。

        有句话说得好：当巧合发生时，总该想想，这究竟是概率更低的巧合事件，还是概率更高的人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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