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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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有见到什么?”张媒人追问。叶子璇缓缓摇头,“我一心逃命,未曾注意。”
“好,若知晓了什么,定要与娘说,不好相瞒,听见没有,两人拿主意总好过一人思量。”
叶子璇乖顺点头。
罗氏寸步不离地陪护着她,直到次日晌午,叶子璇才有了精神,她避过高烧,食欲也不错,连喝了两碗粥,吃了少许肉糜蛋羹。
陈胜洪的离奇死法经过一夜发酵,沸沸扬扬,有了各种离经叛道的诡异版本,闹得人尽皆知,人心惶惶。
叶子璇是在午后被县衙的人带走的。
罗氏惊呆了,用柔弱之躯拼死抵挡,她的夫君就是这样被带离,再也未归家门,只留下一具残尸供她收殓。眼瞧着事态逐渐失控,张媒人忙抱住她腰腹,将她转移,“罗姊姊,莫慌,以卵击石非上策,我们再想办法。县衙乃公正之所,不会诬陷无罪之人。”
来人很客气,向披头散发的叶子璇躬身抱拳,“叶状师,昨日有农妇瞧见陈胜洪丧命之时,你从他舍中慌急而出,周县令特令我前来,邀您去县衙协助勘察。”
叶子璇的脖颈裹着厚厚药巾,又是披散长发,自由一股雌雄莫辨的惊艳之美。她神色坦然请衙役在门厅等候,便让张媒人易容装扮,同时安抚了罗氏几句,便进了县衙。
当夜,惴惴不安的罗氏无法再等待,登县衙击了申冤鼓,扬言陈胜洪死亡之时,正与儿子在家中择菜做饭羹。
次日清晨,王婶在打水时听到叶状师被收监的消息,骇得桶都掉了,她怕李向菱担忧,遂避开她,狂奔去县衙大门击鼓,跪坐着大喊冤枉。
李向菱是在午后知晓的,越思越不安妥,想找母亲商量,可母亲一大早便入了县城,至今尚未归返,她急得苍蝇一样乱窜,最后心一横,雇了辆牛车去县衙。到了大门,豁命抡着膀子捶鼓,被衙役带上公堂。
周县令哭笑不得,板着脸“何人鸣冤?”
“大人,小人是田椒村李向菱,前几日与陈胜洪一同上了公堂,多亏大人英明,才还了民女清白。叶状师是民女的状师,不可能杀害陈胜洪,因为,因为那时,叶状师正在民女家中商议后续的和离之事,民女母亲亦可作证,还望大人明察。”
“你母亲可是田椒村王氏?”
“正是。”
“王氏今晨击鼓,说她昨日下午与叶状师在东湖茶庄思量和离之事,直至戌时才散。既然如此,你告诉本官,如何一人兼两地?同时出现在田椒村和东湖茶庄?”
李向菱愣了,这才反应过来,一时讷言。
“放肆!公堂之上讹言谎语!量你初犯,还不速离!”
李向菱不知所措,只能提心吊胆地离开,她不知去何处找母亲,围着衙门兜绕了两圈,只能离开。她心里满是懊悔,若叶子璇被盖棺定论,扣上杀人罪名,她便是始作俑者。
李向菱急哭了,被同样湿了巾帕的罗氏撞见,两人抱着泪汪汪。
叶子璇在狱中瘫躺着,衙役们没有刁难他,甚至请了大夫,州府状师的身份替他挡了诸多责难。
可脚还是疼,她轻轻揉着,思索着开脱之法。她所在的牢房位于廊道最里间,幽幽暗暗,角落更是黝黑。叶子璇频频往对面栅栏看去,她总觉得有人立于阴影中鬼祟窥探着她。
周县令抱着被褥进来,跟她说了李向菱一事。三人击鼓,三人连作伪证,还不打商量,各说各的,还说得头头是道,斩钉截铁。
叶子璇只觉得满头惊雷,颇为窘迫,“大人见笑了。”
穆思卿隐在角落中,听得生出了羡慕。若当年有人为他父亲奔走洗冤,结果是否会大相径庭,他随即推翻这想法,穆府是朝堂弃子,他父亲穆佰金注定成为权势的垫脚基石。
穆思卿有时恨透了自己,恨自己那时为何是个傻子,毫无招架之力,要不是叶晟和暗卫们的拼死力保,他也会亡于那场莫名的纷争里。
当他以为父亲的惨烈亡灭将是终局时,云谲波诡却从未结束,父亲的左膀右臂开始接连消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半年前,终于轮到了叶晟。叶晟被烧死前曾向他透露自己有个胞弟,在城中做小生意小买卖。当穆思卿即将要寻到此人时,有人先下手为强,迫使叶枫自戕于狱中。
无休无止……
穆思卿在京师已没了府邸,没了家仆,往日蒹葭倚玉的荣光被埋葬进威权的争夺之中,只留有一个可笑的名号,来印证着帝王的悲悯与宽厚,也时刻敲打讽刺,让他承接着浓郁的屈辱。
穆佰金耿直清廉,一生不做大恶,堂堂显贵侯爷,沦落到穷乡僻壤当县令,临了死得这般窝囊与绝烈。
他不止一次听叶晟恨之入骨地描述当年在木河县的含垢忍辱。
他们派了个提督雁门兼山西巡抚来督杀这个淳厚的没落侯爷。
那时清正之风严苛,大批臣子落狱,朝中一时无人,内阁首府杨覃提议,戴枷戴镣上朝公务。
于是,山西巡抚孙连成的靴面坠着乌黑的铁镣铐,匆匆来到木河的县衙大狱。他一张威厉的大脸被油灯晃得不阴不阳,脚铐并没有影响他速度,孙连成大步流星,在一脏破木栅前停下,双目锁着囚室中的人。
那人便是木河县令穆佰金,扛着重枷,盘坐在乱麻间,老僧入定般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点声响。
他面前放着一碗红烧兔肉,一碟咸菜,一个茶渍蛋稳坐在小菜上。
孙连成沉声唤他,“穆侯爷。”穆佰金纹丝不动。
“穆侯爷是不想见到本官?”
穆佰金的眼皮跳了一下,含糊吐字,“……不想。”
孙连成没听清,将身子向前俯了俯,“穆侯爷说什么?”
穆佰金抬起深黑的眼窝,理了理气,“不想。”
“你是不想。上天之德,好生为大,人君法天,爱人为本!如今正逢圣上改元之年,圣上躬行节俭,眼里融不进一粒砂子!大周重典治国——”
穆佰金猛地高喝,“孙大人也是戴罪之身?”
一双官靴被铁镣铐着,黑铁在幽暗中泛着冷光,孙连成低眉看着被约束的一双大脚,哼声,“是。”
“贪了八十两银子打点了禁卫千户,保你同乡之友苗楼义顶上总旗的缺。”
“是。”
“被吏部侍郎吉睿抖了出来。”
孙连成咬牙,“是。”
“孙大人脾性好坦诚,是山西万民之福!孙大人贪八十两,买官。本侯贪七十二两,买粮。孙大人为添私欲官袍加身,本侯为百姓之口跪乞米商买粮。孙大人都没有死,本侯为什么要死!”
“木秀于林而风必催之,你让一些人红了眼!
穆佰金缓缓抬头,两只鱼泡眼死盯着他,“粮,从米。谷食也。你们看不见吗!他们以树为食,以土为食,以人为食!请孙大人为本侯解惑,苍苍莽莽之天,何为大道!”
“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背之则亡。”
“本侯所为之事大如天!什么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狗屁!孙大人所指之风,本侯可不信是什么朝堂之风,圣上之风!若是,就是群有眼无珠之辈——!
孙连成怒喝,“吉利!”
穆佰金抬了抬重枷吐着粗气,缓缓合上眼睛。
孙连成瞪了他半晌,撩袍下跪,双目通红,“侯爷此般气度无愧天地,你我也都知晓,此非朝堂之风,是有人要遮天蔽日,借朝廷之风斩去锋芒毕露者。
穆佰金不语。
孙连成急了,紧紧攥住栅栏,“待侯爷陨命后,老夫定上书内阁杨覃杨大人更述侯爷名节。但现下,老夫不能救你,老夫也救不了你,你只能成为了一张皮!才能成为老夫手上的一把兵器,借你之皮一一问斩了那些吃人吐骨的贪吏!”
穆佰金突然瞠目,面露讥笑,“好大一张杀人的皮!”
木河县百姓很漠然。
他们对穆佰金的下狱熟视无睹,谁叫他们一家子得罪了山神哩,山神要呼哧呼哧吃人哩。
穆家的无妄之灾始于两年前,京中小侯爷穆思卿到木河看望父亲。途经宵真山时,莫名丢弃数名奴仆马匹,散尽银钱,爬上二十一峰,登顶白子崖。他脱了鞋袜与外袍,散着一头乱发,挥刀砍向娘娘庙的莲花座,抱着一颗石佛头就往山下跳。
目睹此景的奴仆们吓傻了,哆嗦着想法子,最后议定一队去山下寻人,一队回木河禀报。
十一日后,穆佰金才在岫山溪涧找到儿子。
人废了,脑袋左侧旋了个血洞,比右边瘪了许多,两条腿又瘸又烂。两眼瞪得滚圆,整日嘴流涎水嘿嘿笑,成了个痴傻小子。穆思卿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好诗词,好骑射,好美食,好斗牌,好投壶,好蹴鞠……
他手刃山神衣钵,犯了生死大忌。
穆家要亡哩,要亡哩,要有天大的灾祸哩!
穆思卿被安置在后院静养了一年后,他母亲尤氏一族回高山所祭祖时,突遇十里河狂风骇浪,数十米的黑涛似山似海,直接将大船打成稀碎的木屑,三十二口人葬身鱼腹,无一生还。
穆家的法事做了一日又一日,神婆的唱腔绕上梁,滚上天,久久不散。
百姓们聚集在外,打牙撂嘴地闲扯:儿子犯孽,老子偿,不知老子何时偿?一年后,他们喜闻乐见地印证了自己当初的猜想——穆佰金犯了官灾,被下狱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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