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下）

同样的千重夜色，难以入眠的不止一人一地。

        沈翊走到文饮冰的书房门口，试探着敲了敲，果不其然，没人答应。他抬头看了眼挂钟，发现时针和分针摆出一个规则的直角造型，于是确定某位夜猫子小姐还没有入睡，放心大胆地又连敲了好几下。

        夜深人静，“毕博”的敲门声显得格外清晰，就是聋子都能吵醒了。很快，门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每一下都使足了力道，重重蹬在地板上，活像那人蓄了一肚子的邪火，打算一开门就喷在那扰人清静的王八蛋脸上。

        结果门是打开了，火却没喷出来——看清门口那“王八蛋”是谁，文饮冰当即梗了下，到了嘴边的火星被她自己忙不迭地叼住，囫囵吞枣般强咽回去。

        末了，她还将满脸的凶神恶煞硬憋回去，愣是挤出一个艰难的微笑：“这么晚了，还没歇下吗？”

        沈翊：“想一起喝一杯吗？”

        文饮冰：“……”

        文小姐的表情差点奔着“惊恐”撒着欢而去。

        夜朗风清，花前月下，再来杯小酒调情助兴，这在旧式小说中的才子佳人并不罕见，可换成沈先生……那就不太正常了。

        沈翊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有时候，文饮冰看着他，会觉得这男人给自己打了个“如琢如磨”的烙印，一言一行都带着箍子，活像个入了定的老僧，不管鲜花着锦还是美人如玉，都不能引诱他走出圈子一步。

        试想一下，连搬进一座住了三个女生的宅子，都要文饮冰连哄带骗，出尽百宝，这么一位“古董先生”，会在大晚上主动邀请女孩子喝酒？

        文小姐觉得，要么是她耳朵有毛病幻听了，要么是月亮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证明，今晚的月亮还真就是打西边出来的。

        沈翊不知从哪翻出来一个玻璃罐子，里面是满满一坛酒，圆胖的青梅泡得快要炸开，挤挤挨挨在一起，冲着文姑娘露出豁牙咧嘴的笑脸。

        文饮冰：“……”

        她仔细端详了下玻璃罐子，犹豫着说：“这酒……好像是阿清酿的吧？那死丫头一直当宝贝一样，藏在壁橱里，谁都不给碰一下，说是要酿足一年，等到下雪天再拿出来，你怎么要过来的？”

        沈翊干咳一声，推了下眼镜，没吭声。

        文饮冰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男人又在尴尬什么，旋即，她就跟发现新大陆似的瞪圆了眼，露出某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早该知道，狼窝里摸爬滚打过一圈的兔子，外表再纯良，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沈翊一看这姑娘张嘴就知道她后面准没好话，忙抢先一步打断道：“要喝一杯吗？”

        正如沈翊很难拒绝文饮冰一样，一个大帅哥……还是个自己很有好感的大帅哥，撞大运似的敲开自己房门，捧着一壶醇香四溢的美酒，问她“要不要喝一杯”。

        估摸着没几个女人能拒之门外吧？

        反正文司长拿出和岛国间谍掰腕子的魄力……也没能抵挡住糖衣炮弹的冲击。

        她探头往楼下张望一眼，确认阿清已经睡下了，于是做贼似的把沈翊放进屋里，蹑手蹑脚地带上房门，还特意上了锁。

        扭头一看，沈先生已经驾轻就熟地从书柜里摸出小瓷杯，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昏黄的灯光下，深碧色的青梅酒散发出难以想象的勾人香气，倒酒的男人笑容温和，如玉端方。

        有那么一瞬间，文饮冰觉得自己有点分裂成两瓣的意思，感性的那一瓣沉浸在眼下的氛围中，还没尝到青梅酒的滋味，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可理性的那一瓣似一根尖利的针，藏在不引人注意的暗角里，不遗余力地戳着软肋，提醒她这男人的“别有用心”。

        文饮冰慢慢抿了口酒，在青梅酿的甘甜醇厚中，不动声色地等着沈翊的下文。

        就见沈先生把玩着那只青瓷酒杯，翻来覆去好一遭，似乎终于做足了心理建设，开口却是离题万里的一句：“……我父亲是个很古板的人。”

        文小姐喉头一哽，差点被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小子呛到。

        “……我是在岛国长大的，对老家完全没印象，我父亲怕我忘了本，还没识字就教我背三字经，后来是四书五经、全唐诗、二十四史，还得学着做前清的八股文，写不出来就用戒尺抽手板心。”

        文饮冰一口酒含在舌头底下，老半天忘了咽下去。

        难怪这人年纪轻轻就养成了某种和故宫博物馆里供人参观的器具颇为相通的气质，搞了半天是家传渊源。

        “他总说，就算站在别人的土地上，吃一样的饭、说一样的话，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的黄皮肤、黑眼睛，所有人都把你当成同类……也到底是不一样的。”

        “你骨子里流着的血，哪怕这个国家现在十分孱弱，弱到一个小小的岛国都能骑在脖子上作威作福、喝血吃肉，也不能忘了老祖宗的本。”

        沈翊话音一顿，抿了口酒，在舌尖停留片刻，慢慢吐出一口带着青梅芬芳的气息。

        “他给我取名‘翊’，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成为辅国栋梁，挽大厦于将倾、救万民于水火……不过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实现了他的期许。”

        文饮冰沉默两秒，摸着良心说了句公道话：“你要是不算，也没几个人敢厚颜无耻地往自己头上扣‘辅国功臣’的大帽子了——说真的，你以后可以考虑给自己取字叫‘辅卿’，沈辅卿，辅国功卿，这名字不错吧？”

        沈翊：“……”

        前半句还算正常，待到后半段，文小姐私底下天马行空不着调的画风就如脱肛野狗一样，暴露得一览无余。

        是的，就像文饮冰发现了沈先生“温润如玉”的皮囊下是一副足以收藏进故宫博物馆对外展览的灵魂，朝夕相处的这段时间，沈翊也逐渐发现76号首席特务头子虽然看着精明强悍——当然，这话也没错，要是不够精明强悍，也没法和那帮洋人斗心眼。

        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这姑娘“精悍”外表下……二百五的本质。

        不说别的，正常人能干出一天三顿把自己当兔子养，大半夜馋得忍不住，蹲在自家厨房里偷偷啃鸡腿这种破事吗？

        沈先生也算见多识广，可把他前二十多年的阅历挨个过一遍筛子，也没找出第二个类似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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