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啊没赶上

达西没有像之前说的那样在当天晚上回来。

        玛丽安娜晚餐时没有见到他，后来大家一起在起居室聊天，他仍旧不见人影。直到第二天在早餐室，伍德布里奇先生才解释说因为临时接到信函，达西回彭伯里了。

        “当然，”伍德布里奇先生开了个玩笑，“也不能排除他是为了逃避一周后的舞会，特地找借口不回来的。”

        虽然早就知道了舞会的安排，但庞塞特小姐还是取笑自己的表兄：“在这个时候举办乡下舞会，亲爱的约翰，你打算邀请几位先生几位小姐？”

        “戴维斯一家，霍尔一家，帕特尔一家，罗伯茨一家，爱德华兹一家，加上他们的朋友——恐怕会有二十来个年轻人呢，我亲爱的表妹。”

        “二十来个——”庞塞特小姐的咖啡端起又放下，问道，“恕我冒昧，这些人都是？”

        伍德布里奇先生：“我们在镇上的好朋友们。”

        庞塞特小姐没有听说过布拉克内尔镇上有哪家相熟的朋友，事实也的确如此，伍德布里奇先生邀请的都是体面、但与高贵毫无关系的普通人家，不特别富裕，也没有爵位。

        那些富丽堂皇的舞会参加得多了，偶尔来一场乡村舞会也清新宜人，庞塞特小姐对此表示了期待——不过一切都是一周之后的事了，两人现在更关心今天去哪里消遣。

        餐桌旁表兄妹继续其乐融融聊了半晌，庞塞特小姐忽然对坐在对面的玛丽安娜说：“今天你非常沉默，米娅。我能否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你情绪低迷的事情？”

        当庞塞特小姐开始与玛丽安娜说话时，坐在主位的伍德布里奇先生就收起了那副温和亲近的模样，他垂下眼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显然没有一点儿参与的意愿。

        另一边玛丽安娜刚才有些走神，被庞塞特小姐拉回来，愣了一下才回答：“我刚刚在想一些事情。”

        当然是在想些什么才没有说话，但庞塞特小姐并不追问，她说起今天的安排，玛丽安娜想去散步，庞塞特小姐便立刻反悔刚才与伍德布里奇先生的约会，决定陪玛丽安娜去湖边走一走。

        伍德布里奇先生微微一笑：“当然，亲爱的凯蒂，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此时餐桌上只有他们三个人，宾利先生与赫斯特夫人匆匆结束了早餐之后，就上楼去探望宾利小姐了，布兰登上校则依旧在早上最清醒的时刻写信，玛丽安娜都忍不住有些好奇他怎么有那么多信要写要回。

        一旦庞塞特小姐和玛丽安娜说起话来，伍德布里奇先生便一言不发。为了不让他静静陪坐，更为了不让玛丽安娜感受到伍德布里奇先生那不怎么礼貌的态度，庞塞特小姐飞快地结束了早餐时间，提议也一起上楼去看看宾利小姐，之后就可以去湖边走动走动了。

        玛丽安娜没有异议，两人先去了宾利小姐的房间，高兴地发现宾利小姐已经好多了，虽然她似乎正为达西在这种时刻离开而感到不满。

        玛丽安娜想提醒她，达西没有任何理由必须因为她生病而留在巴雷庄园，但她总算理智地没有开口。

        从宾利小姐房间离开之前，庞塞特小姐出言邀请宾利先生也一同出门走一走，但宾利先生说今天阳光正好，他已经约好和布兰登上校一起打网球，并且反过来积极邀请两位女士参加。

        “道森小姐喜欢网球吗？”宾利先生的语气很热切，“不如一起来打一场？”

        网球场在湖的另一边，如果她们去散步，是没有机会和先生们相遇的，而且宾利先生这模样……庞塞特小姐有些惊喜地看玛丽安娜一眼，玛丽安娜却笑着摇摇头，以“尝试过，但在跑动方面实在不擅长”婉拒。

        宾利先生有些失望，但没有强求。

        庞塞特小姐眯眼一挑眉，虽然没有反对，但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怎么好像宾利先生有些动心，玛丽安娜自己却后退了一步？这不应该——她决定趁散步时问清楚。

        鉴于宾利小姐的失误，玛丽安娜与庞塞特小姐穿得足够暖和，才往湖边去。

        不等走到湖边，确认了附近没有其他人之后，庞塞特小姐就迫不及待地问：“米娅，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庞塞特小姐早就觉得玛丽安娜今天心不在焉，刚刚面对宾利先生的邀约，竟然还出言拒绝了。她一边发问，一边在内心祈祷，不要是因为昨天晚上没有回来的那位先生，最好不要……

        玛丽安娜没有让她失望：“昨天晚上，我与宾利先生聊了好一阵。”

        “这话说得稀奇，你们不总是在聊天吗？”庞塞特小姐松了口气。

        虽然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只要在庞塞特小姐能看到的地方，玛丽安娜与宾利先生就总是在聊天——当然不是单独聊天，但总归是在一处说话的，这也是庞塞特小姐的信心来源。

        玛丽安娜犹豫着点头：“的确如此，但昨天晚上……似乎有些不同。”

        昨晚在起居室里，她按照之前的想法，尝试着减少对贝内特小姐的模仿，而更多地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玛丽安娜进行得很小心，绝不让宾利先生觉得自己性情有过大的变化，也尽量不在那些明显会让宾利先生产生疑问甚至反感的谈话上说出自己真实的反应，但即便只是一些细微的改变，也似乎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意想不到的效果？具体一点！”庞塞特小姐催促道。

        玛丽安娜好像自己也有些茫然：“宾利先生和我说起了贝内特小姐。”

        庞塞特小姐：“？”

        到底是因为哪个话题而谈到贝内特小姐，玛丽安娜现在有些记不清楚了。那时候她一面绞尽脑汁地控制“自我”含量，一面几乎无法自制地疑惑为什么达西没有回来，等到“在某处遇到的一位小姐”引起她的注意时，谈话已经来到了她没有预想过的方向。

        “是一位非常美丽、性情温柔的小姐。”玛丽安娜还记得那时候宾利先生脸上的神情，好像见到了悬在天穹、可望不可及的神光，“她说起话来没有不让人觉得可爱可敬的，一举一动也是那样娴雅动人——道森小姐，有时候我会觉得你有点儿像她，但现在好像又不那么像了……请原谅我的说法，道森小姐，但你不知道她是多么好的一位小姐。”

        那一瞬间，玛丽安娜不知道是什么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想不出话来回复。

        好在宾利先生不需要鼓励，他向玛丽安娜倾诉着对贝内特小姐的爱情，却没有透露贝内特小姐的名字哪怕一个字。说起在与贝内特小姐相处时感到的快乐与幸福，他是那样情真意切，提到贝内特小姐无法回应他的感情时，又是那样伤心失落。

        “她是一位很好的小姐，”宾利先生最后强调，“我真希望让她幸福的那个人是我。”

        他的眼睛即便在烛光中也闪着水意，玛丽安娜以为他要流泪。一位绅士竟然会因为说起爱慕难舍的小姐而流泪，她的心脏忍不住一跳，就像之前从未跳动过那样让她震撼。即便她发现宾利先生并没有流泪，那份震撼也丝毫没有减损。

        他的声音那样柔和，双手那样紧紧地握在一起，说到激动处，整个人都有些晃动不稳。

        宾利先生深爱着贝内特小姐，直到现在——玛丽安娜得到这个结论，并且因此而神思不属。

        “你要放弃吗，米娅？”庞塞特小姐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听到好友的话，玛丽安娜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有些奇怪道：“没有……不，凯蒂，我没有想到这件事。”

        这下轮到庞塞特小姐惊讶了。

        “我想的不是这件事。无论宾利先生是否还爱着贝内特小姐，贝内特小姐都不打算回应这份爱，我的机会总是存在。”玛丽安娜慢慢说，“我觉得迷惑的是，原来爱情是这样……浓烈的。”

        宾利先生是一个性情随和、有时候甚至有些软弱的绅士，但当他谈论起自己的爱情时，竟然满怀着不顾一切的热烈。这不是说宾利先生语气多么激烈，用词多么出格，而是在他温软的表象之下，蕴含着的那一份对另一个人的纯粹爱意，几乎时刻都在等待着破土而出，向人昭示。

        正因如此，他才会向实际上称不上多么熟悉的玛丽安娜吐露对贝内特小姐的爱情，在吐露的时候又是那样诚挚而毫无功利，只是想说，只是想有人知道。

        等到他终于一抒心中情意，才缓缓平静下来，并且微带羞涩地和玛丽安娜解释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只是隐约觉得道森小姐你是能理解的那个人。”

        这简直比宾利先生忽然拉着她说心事更让玛丽安娜诧异，她自认是对爱情最不理解的那个人，因为她从未爱上过什么人。但与此同时，宾利先生说的话在她心中又掀起了难以平静的波澜，或许说她是能理解的那个人，倒也不算错。

        玛丽安娜对此感到迷茫，所以才一早上心不在焉。

        此刻，她问庞塞特小姐：“凯蒂，你像宾利先生那样爱过什么人吗？”

        庞塞特小姐也有些发愣：“像宾利先生那样，是什么样？”

        “就是——一旦失去那个人，就好像今后的人生都不那么值得了。”

        庞塞特小姐思索片刻：“我的父亲。”

        玛丽安娜：“我是指爱人之间——比如伍德布里奇先生。”

        “约翰？不不不，他没有。”庞塞特小姐笑着说，“我爱约翰，但就算失去他，我也依旧能度过美妙的一生。”

        “我也没有那样的人。”玛丽安娜顿了一下，望着自己的好朋友说，“昨天与宾利先生谈话之后，我想的就是这个。我没有像宾利先生那样热切地爱过一个人——我不是说觉得后悔或者遗憾，也没有因此而动摇执行计划的决心……我只是有些羡慕。”

        玛丽安娜和庞塞特小姐手挽着手沉默片刻，玛丽安娜重复了一句：“只是羡慕。”

        她从一个自己要骗取爱情的人身上，第一次见识到了爱情是什么模样。这算是命运的玩笑，还是对未来的预示？她不期待宾利先生会对她怀有同样的感情，甚至她逐渐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看的看法，虽然这份怀疑并不足以让她改变计划——

        人真的只会爱上一类人，而不是特定的一个人吗？宾利先生真的会将这样的感情转移到另外一个“贝内特小姐”身上吗？玛丽安娜有些不确定。

        而另一个与计划无关，却又莫名出现在玛丽安娜心中的疑问是，宾利先生这样真诚又深刻地爱着这位贝内特小姐，那另外一位先生，也是如此深刻地、执着地，爱着另外一位贝内特小姐吗？

        这叫她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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