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因为烦心，玛丽安娜最近常常散步。

        有时候与庞塞特小姐一起，更多的时候独自一人。一开始只是在湖边走一走，后来她发现散步能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渐渐便越走越远，绕过并不算小的那片湖，爬过另一个陡峭的草坡，在山谷的幽林中漫无目的地闲游。

        这几天里，宾利小姐的病终于完全好了。但现在达西不在，她远不如之前活跃，在餐桌上不再那么热衷于交流贝多芬与维吉尔，在起居室里也不乐意叫人弹唱或者是起身走动了。

        宾利小姐于是总和姐姐坐在一块儿说着什么，不怎么搭理其他先生，更不会主动和另外两位小姐交流。

        玛丽安娜也会疑惑，宾利小姐也是爱着达西先生的吗？像宾利先生对待贝内特小姐那样？在玛丽安娜看来，她的感情似乎与兄长的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因为关键人物不在场，宾利小姐又不像她的兄长那样对玛丽安娜敞开心扉，所以具体她心怀何种感情，玛丽安娜不得而知。倒是她的兄长宾利先生，似乎因为向玛丽安娜吐露了对贝内特小姐的真情，而对她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友谊。

        这友谊的具体表现在，宾利先生不像之前那样避免与玛丽安娜单独相处了。

        如果未婚的先生与小姐常常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单独相处，那么不是两人已经订婚，就是两人心意相通，即将订婚。如果两者都不是，男女双方的名声就会面临垮塌的风险。

        而在此之前，玛丽安娜一次也没有和宾利先生独处过，连像在藏书室遇见达西那样的巧合也没有。宾利先生喜欢朋友们的陪伴，他总是和其他人在一起，玛丽安娜一点儿也找不到独处的时机。

        但现在，玛丽安娜好像变成了一个特殊的朋友。比起享受其他众多朋友的陪伴（而最重要的那个朋友眼下仍在彭伯里），宾利先生似乎更倾向于与玛丽安娜相处。如果她脱离人群，宾利先生需要在其他朋友和玛丽安娜之间选择的话，他乐意选择玛丽安娜。

        既然如此，难道宾利先生是打算求婚吗？不需要宾利先生表示，玛丽安娜自己先否决了这个可能。

        缺乏证据的第六感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就是，宾利先生选择玛丽安娜是有条件的。

        如果玛丽安娜在巴雷花园周围走一走，宾利先生没有哪一次不陪着她；然而但凡她走得远一些，到湖那边去，甚至是翻过湖对面的草坡走到山谷中，宾利先生就不再陪同了。

        这也就是说，他与玛丽安娜的独处总是在众人有可能看见的情形之下，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单独两个人”。或许是出于下意识的选择，或许是还有些犹豫不定，总之玛丽安娜与宾利先生的关系虽然更近了一步，但这一步是否成功迈向了最后的求婚……仍未可知。

        玛丽安娜对此倒是接受良好。

        既然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更近一步，那么她的时间还算充足。比起因操之过急而坏事，不如耐心慢慢等待，俗话不都说，有时候走得慢一点，反而会更快到达目的地吗？这件事也一样。

        而且看情形，仿佛展示（一部分）真实的自我初步获得了成效，那就更要缓着来了。否则宾利先生看穿她之前是装的怎么办？

        如此说服自己之后，玛丽安娜就顺理成章地放缓了步调。

        她再也没有在巴雷花园周围散过步，而是独自一人，不急不忙地度过山谷中幽静的时光。

        就在玛丽安娜通过远距离散步逐渐获得宁静心绪的过程中，伍德布里奇先生曾说起的乡村舞会日渐临近。

        玛丽安娜内心有些感谢这次舞会是在乡下，而不是淑女们连裙边都闪着金光的伦敦——因为金钱方面的窘迫，她之前在伦敦参加舞会时，已经将能拿得出手的裙子穿过一轮了。如果穿同样的裙子参加两场舞会，又被人认出来，那道森小姐连新裙子都买不起的事就要一夜之间传遍全伦敦了。

        后天就是举办舞会的日期，直到今天，达西也没有回来。他离开已经有将近十天，看来彭伯里的事务有些繁杂，拖了他不少时间。

        “达西绝对不会在后天之前回来。”伍德布里奇先生在早餐室里这样说道，“宾利，你也知道达西有多么讨厌舞会，更何况是这样的乡村舞会——他宁愿待在彭伯里连着处理三天文件，即便都是些琐碎头疼的数字算计，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里待上一分钟，更别说和乡下姑娘跳舞。”

        宾利先生再同意也没有过了，他说：“达西在乡村舞会上总是尽量拒绝认识新的小姐们，这样他就不需要与乡下姑娘跳舞了。”

        “多么聪明的达西！——所以他即便完成了所有工作，也会等到大后天再回。”

        两位先生善意地取笑着朋友，在场的淑女们的表情却都很奇怪。

        宾利姐妹对视一眼，玛丽安娜也和庞塞特小姐对了一下眼神，彼此无声地交流了看法。

        显然她们所有人都知道达西不仅和乡下姑娘跳过舞，甚至还爱上了那个乡下姑娘，她们对这件事各自表示程度不一的难以置信，同时又对绅士们的毫无察觉感到有志一同的不能理解。

        另外两位绅士中，赫斯特先生捧场地跟着大笑，布兰登上校则一脸严肃地维护达西的名誉：“达西只是不爱玩闹，如果有必要，他会认识新的小姐，并且和她们跳舞的。”

        这是玛丽安娜少数听过的布兰登上校说话的场合，平时他要么不见人影，要么沉默寡言，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为情所困。和他比起来，达西都要算善于交谈的人了。

        “是为情所困，”庞塞特小姐偷偷告诉玛丽安娜，“布兰登上校本来是很通情达理，很有礼貌的人。约翰说正是因为他近来都不像他自己了，他与达西先生才邀请布兰登上校来散心的。”

        结果邀请的人到现在也没回，玛丽安娜在心里诽谤一句，跟着问道：“那这舞会也是为布兰登上校准备的？”

        “半点没错，我看这回会来很多年轻小姐，绅士们不够用——米娅，你恐怕要在专供没有舞伴的淑女们等候的长凳上度过半个夜晚了。”

        玛丽安娜笑容里满是感激：“求之不得。”

        她说求之不得是真心的，至少最近她没有什么心思与先生们跳舞。当然，玛丽安娜也会在心里想一想，既然关系更亲近了一些，那这回宾利先生是不是会邀请自己跳两回舞？

        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她觉得多半不会。

        比起舞会，玛丽安娜更加沉迷于散步，为此她甚至特地给了刷鞋洗衣的女仆一些钱，好补偿她最近猛增的工作量。

        她也说不清楚散步到底为什么让她觉得心静，或许是因为远离了社交，让她能和自己对话，或许只是单纯地因为空间上的延伸，让她的心灵也得到了舒展。

        不论如何，散步使她心情愉快。反正后天舞会的裙子和首饰已经准备妥当，今天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安排，不如就出门散步吧！

        玛丽安娜说出自己的意图之后，庞塞特小姐略有些担忧地往窗外看了一眼：“现在没有阳光，天气看起来不是特别适合散步。”

        的确，上午太阳还露了一面，现在就完全藏起来了。天有些阴沉，虽然没有起风，但并不怎么暖和，甚至有可能会下雨，毕竟谁也说不清楚英格兰的天气。

        “不用担心，今天我不走多远。”玛丽安娜道。

        已经完全恢复健康的宾利小姐在一旁说：“我看你还是别出门了，道森小姐，不然我怕下一个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你——那滋味可太难受了，相信我。”

        看样子之前的探病没能在自己和宾利小姐之间架起友谊的桥梁，玛丽安娜假笑道：“我会穿一件长外套的，多谢关心。”

        她果然穿上长外套出门了。

        玛丽安娜想散步，但同时也不想生病，所以她不仅仔细将外套扣好，还戴了一顶加厚的女帽和一双皮手套。

        要是天气好，她的目的地就是陡坡之下的山谷，但今天她决定只象征性地爬一爬陡坡就回转，之后就在湖边转悠，好保证随时都能在一定的时间内返回室内。

        不过真到了散步的时候，天气却发生了变化。

        刚走出门时，天还是阴沉沉的，但走到湖边的时候，一片片叠在一块儿的铅灰色的云竟然渐渐散去，显露出一片清朗的天空。

        等到玛丽安娜按照既定的路线爬上陡坡之后，天竟然放晴了！一束金色的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四周开阔，空气干净，眼前的景色鲜艳而明亮。

        乌云破开的惊喜远远超过一出门就是大晴天的喜悦，玛丽安娜心情从未如此轻快，她于是立刻修改了先前的计划，先是在不算宽敞的陡坡顶部慢慢踱步，居高临下地欣赏绵延的山谷和远处的榉木林。

        等欣赏够了，她决定充分享受这被赐予的天光，再去山谷中走一走。

        玛丽安娜心中雀跃，用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跳着步子，直往坡下的山谷跑去。

        她记不清楚自己多久没感受到过“惊喜”这种情绪了，虽然天气变化只是偶然，只是让她能多散一会儿步，但这样的心想事成，她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不论多么渺小，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这是多年来与她无关的幸运——

        “幸运”两个字刚刚浮现在脑海中，玛丽安娜的脚踝就猛地一阵剧痛，她猝不及防，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连惊叫都来不及就一路顺着陡坡滚了下去！

        玛丽安娜半点止不住自己滚落的冲势，连叫喊都被坡道上的凹凸不平堵回了嗓子里，直滚到坡底才停下来。

        虽然一路上也没再遇到石头，但即便只是起伏的土地也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她觉得浑身都疼，湿漉漉的碎草叶沾满了全身，裙子和外套卷了起来，小腿上有许多细小的割伤，右脚更是使不上一点力气，疼得她眼前发黑。

        ……是踩到石子滑了一下，把脚腕扭了。

        玛丽安娜在令人头晕目眩的疼痛中，回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

        她忍耐着坐在原地，半合着眼感受身上的疼痛来源，除去脚踝都是皮外伤，她尝试着按压自己的小腹和肋骨，发现身体内部没有疼痛感，说明没有更严重的损伤，忍不住松了口气。

        好了，现在散步时间结束，她该想办法回巴雷花园去了。

        玛丽安娜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望着眼前的陡坡，有些发愁该怎么爬上去。

        此时她到了山谷中，三面都是陡坡，沿着唯一的平路离巴雷花园绕了好长一截。她四处打量一圈，没见到能当拐杖的东西，只好抛弃淑女的体面，坐在地上挪动着，找了个看起来稍微平缓一点儿的地方，打算从这儿爬上去——反正什么体面的，她也所剩无几了。

        与此同时，玛丽安娜发现刚刚那抹突如其来的晴光已经消失无踪，头顶的天又重新变得灰蒙蒙的，云层沉甸甸地垂下来，灰色甚至比之前更加深，看起来有些不妙。

        她关于不妙的预感总是很快应验，刚刚摇摇晃晃地用左腿站起来，一滴水就不由分说地砸在头上，她茫然抬头，迎面而来的就是噼里啪啦落下的豆大雨滴，让她不得不狼狈地闭眼。

        下雨了，而且是大雨，整个天地几乎是在瞬间就黑了下去。

        玛丽安娜低头擦脸上的雨水，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但她心里还是忍不住问自己，之前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有幸运的时候呢？真是白日做梦。

        冰冷的雨滴不断击打在她头上和身上，玛丽安娜浑身抖了一下，长吐一口气，在自己完全被淋湿之前，解下外套从头顶开始将自己包裹住。

        算了，不幸就不幸，她都习惯了。况且看到下雨了，凯蒂是一定会来找她的，她首先要做的是先爬上陡坡，让凯蒂能看到她。

        按照之前的计划，玛丽安娜尝试爬上陡坡。然而她的右脚只是轻轻一动，钻心的疼痛就闪电般袭来，她疼得眼前发黑，动弹不得，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

        玛丽安娜于是果断放弃劳役伤腿的计划，她想了想，一手扣住外套，另一手抓了一束陡坡上的野草。因暴雨的缘故草叶有些湿滑，好在叶片够长，她又在手掌上缠了一圈。

        玛丽安娜先试了试力道，感觉应该能承受自己的重量，接着借这一点拉扯的力量，左脚飞快地往上挪了一步——

        然后立刻滑下去。

        脚下泥土被雨打湿，滑得厉害，她人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趴。

        此刻昏天黑地，暴雨拍在玛丽安娜身上毫不留情，她又冷又疼，瑟瑟发抖，抓着野草屡试屡败。御寒的外套吸了越来越多的雨水，逐渐失去保温的作用，反而让她更冷。四周没有人可以求救，而温暖的室内是如此遥不可及。

        眼下的境遇真是一个对她人生境遇的绝妙隐喻，玛丽安娜想到这一点，气极反倒笑了起来。

        好吧，总不能就此放弃。

        玛丽安娜换了只手，重新提气，再次抓住异常坚韧的草，手上用力的同时，抬脚用鞋尖努力戳进泥里——不太成功，但好歹没有像之前一样滑下去。

        很好，第一步，做得不错。她鼓励着自己，开始往陡坡上爬。

        依靠质量还算稳固的小皮靴，玛丽安娜时而成功一小步，时而失败一大步。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成功失败了到底多少次，也不清楚花了多久的时间，玛丽安娜觉得自己都有些麻木了，总之滑下去就再爬，爬上来了就尽量不滑下去，反正没有到顶，继续爬就是了。

        等到她满身雨水泥污地爬上陡坡，还有点儿不真实的感觉。

        这就到了？好像……也没多久？

        玛丽安娜头脑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雨仍旧很急，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但玛丽安娜没那么害怕了，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弯腰保持着平衡。

        透过重重雨幕，她看到不远处的湖，湖与巴雷花园之间只隔了一条小山坡，其坡度与刚才的陡坡比起来就是平地。

        成功近在咫尺！玛丽安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现在，只要她迅速沿着陡坡滑到湖边——

        嗯？

        玛丽安娜忽然愣了一下，有人？

        好像故意和她作对似的，豆大的雨珠不断打压她的睫毛，让她睁不开眼，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看到了——湖边真的有人！

        不、不是湖边有人，是有人正朝这边大步跑过来。他身量很高，胸膛宽阔，动作很快，原本举着伞，现在好像是嫌伞碍事，一下将伞扔了，裤腿立刻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小腿上……

        真是不可思议，玛丽安娜佩服自己，这种时候竟然还能看清楚缠在小腿上的西裤。

        更让她佩服自己的是，昏天黑地中，她竟然认出了这是达西。

        他回来了？不是说要大后天才回吗？这是和她一样，被困在大雨里了？玛丽安娜不着边际地想着，微微低头看到达西已经跑到了陡坡下，于是打算下坡去和他汇合。

        但她的动作被达西一声怒吼止住了，暴烈的雨声中她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只知道他一手指着她，让她就站在那里别动。

        玛丽安娜乖乖站着没动，心想他跑得真快，好像下雨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似的，是绅士们的鞋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绅士们的鞋有没有特殊之处不得而知，但绅士们的外套显然没什么特殊之处，和她那件长外套一样，只要淋了雨，就都是会湿的——

        在达西终于跑过来一下将她横抱起，一边往坡下走一边怒吼“不省心的小姐！”时，玛丽安娜侧脸贴在他的衣襟上，做出了如上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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