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

楚昱十岁时，家里发生了巨变，似乎一个暑假的功夫便天翻地覆了。

        六月末父亲入狱，七月母亲改嫁到了豪门沈家，他两岁的弟弟改名叫沈安，而他，像拖油瓶一样被他的母亲尤琴带到了沈家。

        他之前不懂尤琴的偏心，现在他明白了，他们不是一家人，从姓氏上就能明显的看出来。

        那是第一次见到沈余之，那时沈余之十二岁。

        在沈家宛如古堡的别墅里，对方脸色苍白的如同漫画里的吸血鬼，穿着优雅得体的衬衣长裤，从旋转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稚嫩青涩只能从他面容身高上窥见，而在他那双剔透的琉璃眸中感受到的只有死寂。

        如死水结冰，无波中带着冷感，又如镜面，能窥见所有人心中所想。

        噢，他身边还有一条和他差不多高的狼犬。

        灰黑的皮毛，庞大的身躯，张嘴吐着舌头，有一口锋利的牙齿。

        “沈余之，这是尤阿姨，这是尤阿姨的儿子，楚昱，这是你弟弟，沈安。”

        楚昱听着他继父沈英伟的介绍，心说，果然，沈安和他不一样，本来就没多亲近的兄弟关系，让楚昱一点没有失去亲弟弟的难过。

        他听见沈余之淡淡的应了声，便和他的狼犬离开了，似乎只是路过碰到了，不足以驻足，不足以费心认识他们。

        沈余之确实从来没有想认识他们任何一位。

        他不在乎顶替他母亲位置的尤琴，不在乎突然多出的弟弟沈安，更别说他了。

        他们似乎只是他父亲的客人，来他家借住多日，互不干扰就是最舒服的相处状态。

        楚昱住在了每家每户都离很远的别墅，他失去了之前了朋友，凭他的脚力，他走不出这个像公园的新家，而暑假还有没结束，无聊促使着楚昱去和这位只比他大两岁的沈余之交朋友。

        楚昱住在一楼的客房，沈余之住在二楼，精修过的房间。

        他走上旋转楼梯，打开沈余之的屋门，礼貌的问道：“哥哥，我可以和你的大狗玩吗？”

        “不可以。”

        “下次记得敲门。”

        楚昱把门关上，独自坐在了小花园里。

        第二天去找沈余之的时候楚昱就长记性了，他手指轻叩了两下，趴在门上告诉他，“哥哥，我是楚昱。”

        他被允许后，没有冒然的进入沈余之的屋子，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并不弱，他能看出对方的冷漠，他站在门边，关切的问道：“哥哥，你脸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吗？”

        “是有病。”

        沈余之说的平淡，楚昱一时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顺着他的话关心道：“病的严重吗？能治好吗？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你真的要帮我？”

        “嗯！”

        “明天不要再来烦我了。”

        “哦。”

        不仅明天，楚昱以后都没有再打扰过他。

        他像是困在别墅中的幽灵，所有人对他视而不见，而他默默关注着所有人。

        两岁的沈安闯进了沈余之的房间，和他一样，沈安也没有敲门，或许是听不懂沈余之警告，也或许是不长记性，更可能是所有人对他的溺爱给了他一种错觉。

        他看着沈安第二次闯进沈余之的屋子，看着沈余之提着沈安的衣服把他扯到外面的走廊上，看着沈安被吓的哇哇大哭，看着尤琴连忙跑过来，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的看着一切发生。

        此刻起，楚昱真正意识到了敲门的重要性，至少对沈余之来说，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晚上，沈英伟回来了，尤琴在餐桌上说了这件事，沈安在，沈余之在，他也在。

        他坐在沈余之的斜对面，和尤琴沈安挨着，看见沈余之闻言时眼底一闪而逝嘲讽。

        尤琴期待的说教发生了，可是发生在了两岁的沈安身上，还有尤琴身上。

        楚昱听见沈英伟说沈安不懂事的时候，突然懂了沈余之的有恃无恐，恍惚间他在沈安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偏心，多么令人绝望而又羡慕。

        渐渐的楚昱就意识到了，沈余之和他不一样，对方永远不会沦落到他这种地步。

        沈英伟对沈余之是有身为父亲的溺爱的，或者说沈英伟对他的前妻心怀爱意。

        他经常听到沈英伟对尤琴怀念道：“他母亲也是这样。”

        每当这个时候，尤琴都会笑得温婉贤淑。

        接着他就会被尤琴叫到房间，听她在房间里低声咒骂，骂家里所有人，包括佣人，除去沈安。

        她的指甲尖锐，掐在肉里疼的不得了，以前他都会挣脱跑开，但是在这里他跑不掉，他走不出去这个漂亮的大房子。

        她带他来这里时他对尤琴是抱了一丝期待的，他的妈妈或许是要对他好了。

        可是，没有。

        后来楚昱知道，他能来这里，是因为沈英伟知道她还有一个儿子，不忍心他们母子分离，何况多养一个孩子对这样的富贵人家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但他是尤琴的耻辱，他是尤琴不想提及的曾经，现在如影随形的跟着她，在她得到了荣华富贵后，这些污点更加令她无法忍受。

        楚昱在这个家里游荡，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尤琴吃瘪。

        或许有沈安在的缘故，她对同样是沈英伟的儿子沈余之抱有敌意，总是说些沈余之的坏话。

        自然不可能是明目张胆的，她说的极其富有心机，看似为沈余之着想，实则都是明褒暗贬的。

        可沈英伟比尤琴还要偏心，他听到褒奖就是开心的附和尤琴，离得很远楚昱都觉得他能听见尤琴的磨牙声。

        总之，沈余之像他母亲，在沈英伟眼里那就是最好不过的，沈安也比不过。

        尤琴也看明白了，她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终于，楚昱等到了开学，他心心念念的学校可以让逃离这个家，他住校一整个学期不回来。

        但事与愿违，沈家给他转了学校，天天派车接他回家，他的笼子是华美的别墅，是学费高昂的学校，是那辆豪华的汽车。

        楚昱快十二岁时，尤琴再次怀孕了。

        沈英伟提高了她的零花钱，可惜很不幸，两个多月的时候，尤琴因意外流产了。

        起因是沈余之养的那条狼犬朝她扑过来，其实那条狼犬是跑着去捡沈余之扔的球，可尤琴不知道，惊慌失措下，她跌到了，仅仅几个小时后她肚子的孩子便不在了。

        那几天的沈家的气氛都是沉重的，年纪最小的沈安都不哭不闹的。

        一个星期后，尤琴从医院回来了，眼眶红肿而可怜，沈安跑过去，抱住了她的腿，像是打开了什么闸口，尤琴大声痛哭了起来，沈安不懂的跟着她哭，沈英伟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然后，抱住了尤琴，哄她。

        楚昱看向沙发上的沈余之，对方摸着那条狼犬的头，顺着摸到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浅色的眼瞳是无神的涣散，楚昱突然感觉他和自己一样，在这个重构的家格格不入，不同的是他一开始就被排斥在外，而对方则会被慢慢排斥在外，这个痛苦无异会更加痛苦。

        然后，他就知道他想错了。

        沈余之尽管依然沉默寡言，沈英伟也不在餐桌上过多的关心他了，但那条狼犬好好活着，就足以证明些什么了。

        楚昱开始对着那条威风凛凛的狼犬发呆。

        它活的很好，因为它的主人是沈余之。

        在连狗都有靠山的沈家，他什么都没有，像是外面花园里的一株草，比这所别墅的佣人还要无关紧要。

        两个月后的六月末，楚昱周末休息在家某天，沈余之的狼犬死了，似乎是沈安喂它吃了什么。

        显然，大家都知道事实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上次的事情便是如此糊弄了过去的，这次自然也是如此。

        沈余之把那条狼犬埋在了一棵大桐树下，伞状的树冠，春天的时候会开紫白色的倒圆锥状的花，现在它长着绿油油的叶子。

        他就这么站在那棵树下，从楚昱发现到犹豫着走过去时，沈余之已经站了至少一个小时。

        “哥哥。”楚昱小声喊他。

        沈余之的沉默不言并不能击退楚昱，他问道：“哥哥，你要再养一条狗吗？”

        “它是我三岁时，妈妈送给我的，现在我妈妈已经不在了，而它年纪也大了，无论如何也陪不到我长大了。”沈余之道。

        楚昱咬着嘴唇，偷偷的往他身边又凑了几步，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哥哥，你要不要养我啊？我可以陪你长大的，我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你。”

        沈余之还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耳朵边就传来楚昱声音，“汪！”

        还没有变音的嗓子软软糯糯的，和楚昱没有完全张开的五官一样，稚嫩的孩气。

        他脸庞上的棱角被肉模糊掉，眼睛里闪着光，又冲沈余之“汪”的叫了一声，“哥哥，你养我吧，我很聪明的，不用你花很多心思的。”

        楚昱比他矮了半个头，仰着脸殷切的看着他。

        他此时还很难从沈余之脸上看出对方的情绪变化，只能厚着脸皮，再次推销自己道：“哥哥，我真的很乖的，以后肯定会好好听你话的，永远永远都听你的。”

        沈余之眸光闪烁了下。

        他敛起眸子，审视着楚昱，“你刚刚怎么叫的？”

        “汪！”楚昱道。

        沈余之沉吟了会儿，“学的不像。”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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