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更远

　　听到这话，阿宁愣怔了片刻。
　　沉默良久后，她才扬起头颅，声音微弱地试探：
　　“……您真的没有生气？”她加快语速，“我知道我刚才的话的确有挑起争端的意味，可我不是故意，我只是——”
　　“你只是心有不平。”杨知月少见地打断别人的发言，“我知道这件事情，你无需重复许多遍。”
　　有句话她不好明明白白地道出：
　　一件事情越是多次重复，越是表示自身的心虚。
　　小孩子的不安与愧疚都表现在脸上，无需多言。
　　杨知月也没有小气到要跟未成年小孩计较的地步。
　　她说出盛怀安对其的关心与担忧，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轻描淡写，只是不代表情绪地转述。
　　“……处理权在你。”
　　闻言，阿宁再次沉默下去。
　　小小的孩子蜷缩在一起，周身魂萦着不安与忐忑。
　　杨知月看了不免心疼，又不能出言劝解或开慰。
　　前世的女孩子可以在在二十岁、三十岁、甚至四十岁、五十岁去思考人生，去探寻社会对于女性自身的压迫。
　　她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成长，更有足够的时间去看清。
　　然而，当下这个十四岁定亲、十六岁及笄便成亲的时代给不了阿宁这个时间。
　　她必须忍着阵痛从孩童的象牙塔走出，比她的兄长更早地去直面社会。
　　世俗对女性的打压、百姓对女性的看低、亲戚对女性的无事……
　　她必须意识到，她一直在走一条单行路，一条一步行差踏错便沦陷万丈深渊的单行路。
　　又过了一会儿，阿宁屁股往前蹭了蹭。
　　游廊旁有凉风徐徐吹过，吹掉了小姑娘鼻尖的一滴汗珠。
　　她抬起脑袋，一对澄澈见底的大眼睛定定地注视杨知月：
　　“婶婶怎么看待这件事？您从未说过自身的看法……纵然您穿搭了叔叔的想法。”
　　杨知月如实回答：
　　“我要承认你叔叔的做法不对，他从未询问过你的意见，规训也好保护也罢，从始至终都将对你的一切处理视作他的私人权利。”
　　“……您是这么想的？”
　　“嗯。”
　　不管倾诉多少担惊受怕的战栗都无法忽略，男人略过个人的意见，霸道地为其做决定。
　　这是对女孩人格的蔑视，更看轻阿宁本身。
　　若当事者是阿宁，盛怀安或多或少要跟对方商量。
　　哪怕阿仁改变不了任何决定。
　　抛开花言巧语的修饰，这桩事故的本质是因为盛怀安并没有将阿宁视作一个可平等看待的人，而是将其当做需要他保护和决定的事物。
　　一个事物的意见并不重要，也不会为人采纳。
　　而阿宁不愿意当只能被通知的事物。
　　她希望得到尊重，如他兄长一般，如自己的一般。
　　杨知月再次打量眼阿宁这身男装，伸手抚摸小姑娘硬扎扎的额前碎发。
　　所以，小姑娘才会选择穿男装，她以为只要将自身打扮成男儿便能得到男儿的待遇，却从不知尊重无法靠打扮得来。
　　“阿宁，下次别穿男装了，你更适合漂亮的小裙子，粉粉嫩嫩的多么可爱呀。”
　　阿宁扯扯的靛青色的男装长袍下摆，神情为难：
　　“可我若不穿男装，他们会更看不起我。”
　　“噗……”杨知月没有忍住笑了。
　　阿宁赶忙补充解释：“我说得是真的！我同叔叔在怀朔时，那群人一个劲地恭维阿兄，说他功课好、处事得体、为人大方，到了我这里就只说我穿得裙子漂亮……”
　　“没有别的词？”
　　“……没有。”
　　小姑娘郁闷地噘嘴，肉嘟嘟的小嘴上能挂个酱油瓶：
　　“您是不知道那有多伤人，我知道自己学业没有阿兄好，处事也比不得阿兄大方，可我身上除了穿衣服漂亮外还有能让他们表扬的地方呀。”她掰着手指头，“我武功好、力气大、三十六般武艺样样精通，还熟读兵书！”
　　“关家好歹是行伍出身，怎么完全不在乎这些？功课做得好不代表能上战场，别人不说就拿兄长举例，他到现在连马都骑不好，更别提跟蒙古人作战。”
　　前面的话杨知月笑着听，后面的话杨知月沉着听。
　　说来奇妙，这对兄妹的技能点好似点歪。
　　阿仁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可谓是大儒候选，可在习武和兵法方面便平平无奇，连盛怀安也无法背着良心说一句好。
　　阿宁精通武艺、力大无穷，小小年纪就能跟军中兵士打得不分上下，，可在读书和识字方面，除兵书能勉强看下去外，其它的惨绝人寰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两个孩子各有优势，也各有瘸腿。
　　“我还认为以自身的本事去了怀朔定能惊掉他们的下巴，谁曾想……”小姑娘闷闷不乐地鼓起脸颊，“我到了人家的笑话。”
　　她没忍不住又补了一句：“那群人甚至还想让我跟关兴定亲。”
　　这事万万不行！杨知月心中一惊。
　　还不等她开口，小姑娘继续吐槽：“他们也不瞧瞧关兴多大我多大，等我及笄，他都要成老男人了。好在叔叔一口回绝，虽然他们还是不死心吧。”
　　“……”
　　“你叔叔回绝得好！”杨知月首次表扬了盛怀安。
　　关家人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关兴今年十八，自家孩子才十岁，两人不是相差八岁，是相差一个“炼铜”哎！
　　她是疯了才会将女儿交给那种人！
　　杨知月向阿宁保证，她永远不会跟关兴定亲，更不会未经本人同意，随便决定婚事。
　　本以为小姑娘会高兴，哪知她浑然不在意地挥手，表示自身完全不在意。
　　吐槽了一气，也将内心的污水倾吐掉后，阿宁重新变回甜甜的小女孩。
　　她嗖得从地上绷起，“心情恢复完毕！婶婶，我们回去找叔叔吧。”阿宁歪着笑道，“我要跟您道歉，也要跟他道歉！”
　　小姑娘蹦蹦跳跳往前走，行到一半忽然察觉杨知月没有跟上来，她忍不住侧身回望。
　　只见女人立在游廊下的阴影中，清冷容颜上的神情看不分明，只有嘴巴张张合合：
　　“阿宁，永远不要被男人的道德迷惑，更不要成为他们规训下的牺牲品。”
　　“只能记住这点，你才能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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