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贴身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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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轨迹只有那些闲下来慢慢走向某个目的地的人才能够清晰看到。月亮悬挂在头顶,一阵疾风卷过几片提早一个月就落下的叶子,吹向他的脖颈后面。他停下来,鸡皮疙瘩泛起一阵酥麻的细微感觉,此刻他竟能清楚地感觉到了。放在平时,他那般神经大条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什么,往往都是洗了澡或沾了水才发现身上的某一处伤口已经开始红肿了。可这次,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任何细微的感觉,因为他想要逃避比任何细微之感来得都要强烈的震撼。
“你哥拿走了傻子的东西,是一个拨浪鼓,很不起眼,纯手工做的,是傻子的妈妈做给他的唯一一个玩具,没错,是傻子告诉我的。他将那个拨浪鼓留在我家,可是,现在它被你哥拿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和他说,该怎么管他要回来。因为,我之前不想让你哥知道,傻子曾在我家住过几天……”
炮仗的耳畔回响起傍晚放学的时候雯芳对他说的话。他对雯芳说,让他回去想想,然后就冲出了人群,朝着一个看起来可以逃向很远的方向不顾一切地跑去,撇下身后一群人略显担忧的眼光。
傻子身上的伤,是哥哥打的……
他的脑海中蹦出这样一个念头,然后便再也抑制不住地膨胀、放大,继而清晰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傻子的脸上还算干净,淤痕多集中在腹部,这是陈昊东惯用的打法,为了是防止之后有麻烦发生。陈昊东为什么要打傻子?他还没来得及问问雯芳,雯芳会知道吗?如果她知道的话,她会把这些告诉白衿、肖憧、宋至远他们吗?炮仗不敢肯定,但他的心情十分沮丧,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敢推测,难道傻子的死和自己的哥哥有关?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家门口,意外的是,陈昊东的房间竟然亮着灯,这么早回家还是头一次。炮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发现哥哥的房门是虚掩的。他尽量不弄出声响,趴在门上偷偷望去。陈昊东正背身对着门口,坐在一把简陋的椅子上。身材高大的他此刻蜷缩在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好像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又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炮仗正要踮起脚,看陈昊东到底在看什么的时候,分外警惕的陈昊然起身再转身,将右手背过身去,顺手将什么东西塞进了裤兜里。
“回来了?有点晚啊。”陈昊东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是炮仗,站姿显得更放松了。他想起前两天雯芳和他说过,炮仗带着几个朋友来家里的事情,想了想说:“最近都在忙什么?交了几个朋友?我好像就认识彭斯,彭斯的病怎么样了?记得我走的时候,看他根本长不高的样子,现在……”
“彭斯那小子命硬,”炮仗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是无法保证是否如愿,“之前好几次送到医院,都捡回来一条命,他奶奶让他安分点,他家已经快出不起急救的钱了。”
彭斯是炮仗见过的最乐观派的人,他向炮仗复述这段话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迹象,本来,他这个年龄段是不那么好显露痛苦的。大多数成人会认为,这样半大的孩子所言的痛苦多是观念上的,从书本上看到的,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他们都自动地忽略了,孩子本身有可能正在遭受的境遇,只是他们还不能把这种“痛苦”自然而然地表露出来。
“你们是兄弟,总不能看着他需要看病但出不起钱吧,”陈昊东犹豫了一下,突然松口道:“哥这边给你备点钱,万一要用能用上,可别乱花了,你也知道,我这次回来也没能攒下什么钱……”
“哥,你刚才看啥呢?”炮仗是个单线条脑袋,他的心里只有拨浪鼓这件事情,其他的事情已经无法再侵入他的大脑,他随时预备着将事情打破砂锅问到底。
陈昊东的表情明显紧张了一下,他的手下意识摸到裤兜,透过一层薄薄的棉质布料,他能感受到柔软皮质的触感,使得手心逐渐发热发烫。
“没什么,你早点休息去,明天还要上学,之后的几天我会回来的晚些,你不用找我,处理完事情我就会回来。”
“哥,你回来两个多月了,你还打算走吗?魏哥那边你还吃得开吗,他们没有为难你吧?”炮仗想起前一阵陈昊东刚回来的时候又去了从前的组织,以收取高利贷,催债为营生。那帮人做事狠辣不考虑什么后果,尤其是对中途离开过的成员,更是有自己的一套处理规矩。陈昊东选择回家,不可避免地要碰见这群人,而当年,陈昊东就是躲避了这群人跑到省城打工,这笔帐还是要算清楚的。
这个组织没有从前那般壮大,现在缩减到不过十个人,所以陈昊东回去的时候并没有受到他能够预料到的惩罚,魏哥明显力不从心了,他看到陈昊东愿意回来甚至是主动找上门,这代表他已经比大多数弟兄靠谱了,当今这个世道实在是没什么法子。喝了几次酒,弄了个酩酊大醉,上吐下泻,差点酒精中毒后,陈昊东被默许从最初级的打杂做起。
“我的事你甭管……”陈昊东到底还是没什么底气说出这话,他知道自己做事全凭意愿,很少顾及他人的感受,炮仗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还是差了十几岁的弟弟,当哥哥的从来没有抽出哪怕半天的时间来管教他。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随即发出一丝冷笑,带着些许泄气的意味,这个神情炮仗几乎从未在哥哥的脸上看到过,因此吸引了他的注意。可是,陈昊东根本没有给炮仗继续探究的机会,他在转身的瞬间将房间的门往前推,挡住了炮仗挤在门口的双脚,炮仗顺势后退了几步,看到哥哥在眼前将门轻轻关上。这下,他心里的疑问更重了,他觉得,哥哥一定和傻子的死有关。
“炮仗去哪了?他没跟过来?”白衿回头望了望,跟在队尾的是彭斯,他的个头比白衿还要矮半个脑袋,两只胳膊像是挂在肩膀上的竹竿,几乎呈现一个直角。
彭斯在心里腹诽了几句,寻思他刚刚走了另一条道,还给自己使了个眼色,让自己继续跟着这群人,听听他们都会说什么,可是这几个人压根没发现炮仗悄悄地离队了。
“那个姐姐,是叫雯芳吗,她姓什么?”肖憧沉默了一会儿率先提问,他把话题的重点先放在了刚刚向他们告密的雯芳身上。这样似乎可以让大家更好地思考和讨论。
“雯芳是被拐卖来的,不,不是拐卖,是她的亲妈把她卖给那个单身老汉。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吧。”白衿很清楚镇上的这些事,她的表情冷漠,唇角在说话的时候也是向下弯曲的,这显得她的叙述有些干巴巴的,好像她的声音动听,其余人都在沉默地聆听着。
“她的养父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喝醉酒溺死在……在家里的一个巨大的洗澡盆里,据说第二天早上是雯芳起床上学要做早餐的时候发现的,跑去派出所报警的时候,她满脸都是汗水……”
“打住打住,这个传闻我也听说过,可你这个版本怎么那么详细?”宋至远有点听不下去了,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又抛出疑问。
“我家里有人当时在派出所当差,看到的,”白衿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已经不在了。”
“从那以后,雯芳就一个人生活了?”肖憧问。
“是啊,反正那个养父也从来没做过什么,可能买来个女儿指望着给他养老送终?”白衿冷笑了一声,又继续说:“不过,雯芳和炮筒的关系很好,大概类似于青梅竹马吧。”
“炮筒是哪年离开鸿河镇的?”
“他们十八岁那年,雯芳从高中辍学后,去舞厅工作了,收入应该还算可观,但炮筒就不行了,那个人只会油嘴滑舌,一肚子花肠……”
“咳咳!”一直沉默倾听的彭斯突然大声地咳嗽了两下,打断了白衿的发言。
白衿狠狠地瞪了一眼彭斯,这个眼神让另外两个男生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越相处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又会刷新一层,外表冷漠,内心好像随时预备好了一把刀子,可以刺向任何一个人。
“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炮筒去省城打工了,雯芳从在舞厅兼职变成了全职,现在炮筒突然回来了,满身的落魄样,就知道他在省城混了这两年根本没什么用。”
“所以,”宋至远有意将讨论的重点拉回来,“炮筒回来后,又和雯芳重逢了,二人冰释前嫌,既往不咎?”
“没有既往不咎吧,否则雯芳怎么会来跟我们告密呢?但是他们应该还是有些情分在的……”白衿迟疑了片刻,说:“还有,雯芳说,傻子在她家住了几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如果我们去问她,就说,就说我们后来见过傻子,你说她会愿意告诉我们她知道的所有事情吗?”肖憧提出了一个建议,有些跃跃欲试。
“我无法保证,或者说是无法相信,如果……雯芳也怀疑傻子的死和炮筒有关呢?看在以往的情谊上,雯芳应该会保护炮筒吧。”白衿的肢体附和着她心中所怀疑的东西,她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似乎回忆起了雯芳那张天生让人亲近的脸,但是回想起她这些年的经历,白衿还是无法将信任和赌注投射到这个女人身上。
“不对,还有一个问题,”宋至远突然打断他们,说:“雯芳知道傻子已经死了吗?”
他顿了顿,又说:“你们说,炮筒知道傻子已经死了吗?”
“我们可以进行一下假设,”肖憧试着推理出到底是什么情况,“第一种可能,雯芳不知道傻子死了,只能是说,傻子失踪了,从她家离开了,而陈昊东知道傻子死了,因为他拿走了傻子的贴身玩具,第二种可能,他们俩都不知道傻子死了,那么就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炮筒悄悄拿走了傻子的玩具?还有第三种可能吗?雯芳知道傻子死了,炮筒不知道?我想不出这种可能的话他们行为背后的逻辑到底是什么……”
一直被忽略的彭斯突然开口:“那炮筒哥为啥拿走那个拨浪鼓?如果他真的杀了傻子,会做出这么明显的举动吗?”
“哎,头疼,突然出现了这两个人,竟然都跟傻子扯上了关系,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肖憧一脸无奈,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灰蒙蒙的阴天,即便天色已经暗下来,他还是能发觉飘浮在头顶上的一层密实的乌云,像是被定格了,静止不动。
第二天一大早,陈昊东就趁着炮仗还在熟睡的时候走出了家门,他知道现在是舞厅的休息时间,那些姑娘们大概是在打扫舞厅的公共区域和休息室,这个时候去舞厅,不会有外人打扰,他还可以和舞厅的老板娘通融一下,让雯芳休息片刻,他有事情要说。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左侧的肋骨隐隐作痛,他伸手摸了摸,又按了按,能感觉到疼痛加剧。他没在意,但是脚步还是有些沉重,像是有什么心事。迎面吹来的风将他的面堂毫无遗漏地展露给面前的这片视野,那上面有数道伤疤,大多是多年以前造成的,近两年的几乎没有。他擤了擤鼻子,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似乎是想让更多头发遮挡住他的脸颊。
正如他所料,舞厅的门是虚掩的,他试着朝里面望了望,发现视线被一层虚幻的白色遮掩,于是,他毫无防备地推开玻璃门,踏进去,出乎他意料的是,舞厅里面非常安静,入目的吧台、高凳、舞池中一个人影也没有。
陈昊东觉得奇怪,他又往里走了几步,轻声唤:“雯芳?”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他后方的左右两侧冲出来两个人扑到他身上,双手如钳子般紧紧扣住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地要挣扎,随后,其中一个人朝他呵斥:“别动,警察!”
他突然泄了力,像是变成了一个橡胶人,又忍不住抬起头,看到雯芳单薄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吧台的后面,她也正望着他,神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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