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这几天，洛子归几乎驻扎在了医院。

        由于除了洛子归以外，医院方面根本联系不到南念归其他的亲友。洛子归不忍这个跟他阔别了八年的同学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被丢在医院，只得担负起照顾他的重责。日夜看护，买饭端水，跑上跑下。

        幸亏他现阶段没有通告在身，否则绝对分身乏术。

        医院方面对南念归的情况也很关注，然而各种检查下来，却仍无法查出南念归的失忆原因。当然也有人怀疑过他是否假装失忆，可是不论是警方还是医院方面各种试探，他只能说得清初中到高中的事，这失踪的八年里发生的事件他似乎真的一概不知，问他一些有关大事，他也是一脸茫然。

        医院的诊断是他有一些营养不良，还有一些擦伤，除此以外他的精神方面也受到了一些损伤，医生认为可能是之前他的经历造成的，所以建议他留院观察一周后再看情况。

        洛子归垫付了住宿费，还要了一张看护床。南念归睡得很浅，夜里常常会惊醒。陪护的洛子归被他影响，也很难好好休息。

        后来医生知道这情况后，给了他开了安定让他每天入睡前定量服用。这样一来情况好了很多，至少他能睡得安稳了。洛子归也轻松了一些，这几天他疲惫得很，照照镜子，竟然发现自己憔悴许多，脸颊的轮廓都凸显出来，反而显得五官更加深邃立体。

        除了照顾南念归以外，洛子归还得协助警方调查。他已经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警方，也希望早些知晓南念归究竟遇到了什么，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好在南念归在他的照顾下，身体极大程度地好了起来。可惜他的记忆始终只到十七岁。因为虚弱，南念归的话很少。洛子归谨遵医嘱，也不敢过多刺激他。

        一天下午，南念归服完药后，就躺在床上休息。

        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理发的缘故，他的头发已经快到肩膀了，面色也如身下的床单般素白。他将双手交叠平放身前，双眸轻阖，神色恬静。尽管医生说了他的恢复情况很好，可是他看起来仍旧十分虚弱。这些日子他吃的也少，仅仅依靠输液想让身体恢复正常的机能还是有些困难。

        望着如蜡塑般没有生气的人，洛子归在心里无声的叹息。

        最近他常常会回想起过去，回想他和南念归之间的记忆。可是想来想去，只记得一个皮肤苍白，身体纤细的少年。再多思索的话，眉心就会轻轻一抽，记忆也随着这短促的疼痛被切断了。

        他自己都不禁感慨，难道真的是岁月无情，八年就足够让他把自己曾经的朋友忘得这么彻底？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病房的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洛子归连忙回头看了一眼南念归，确认他并没有被吵醒。这才打开门，两位警官正笔挺地站在门口。

        他们也看了一眼门内，小声道：“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洛先生现在方便吗？”

        洛子归又看了看南念归，跟他们出了门，特意留了一条细缝没将病房的门关死，万一里面南念归出了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发现情况。

        这些日子以来，这两位警官为了南念归的事常跑医院，洛子归也都跟他们熟悉了。只见齐警官说道：“关于南念归先生的事，我们已经有点眉目了。”

        终于能知道老同学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洛子归的脸上多了一丝喜意，可是见两位警官的神色算不上释然，他的心口微沉：“怎么了？”

        齐警官轻声一叹：“我们调查下来才发现情况比我们想的复杂得多。”

        洛子归盯着他们俩的表情，静静等着他们的叙述。

        齐警官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将这些日子查到的线索一一道来：

        “我们根据你提供的线索，跟他所在的老家派出所联系。对方也积极调来资料配合。也问询了你们曾经就读过的高中。最后发现他的父母长期在国外工作，在八年前就移居了。不过他们前几年出车祸去世了。他们家的房子也在出国前就过户给了南念归先生。我们也尝试联系了他父母家的其他亲属，可他们家好像独来独往惯了，也没什么亲友。”

        听到这里，洛子归略带惊讶的“咦”了一声：“我记得他说过自己有个弟弟。”

        两位警官全都面露惊讶：“可是他的户籍资料上显示他是独子啊。”

        尽管这么说，齐警官仍将这条讯息记录下来：“我们会再调查。他有跟你说是亲弟弟吗？”

        洛子归摇摇头，这么一提，头也有点疼：“我只记得他以前提过有弟弟，但是亲弟弟还是堂弟表弟我就不清楚了。”

        “嗯，好的，谢谢你提供的消息。”说到这里，张警官的眉头拧了起来，“但是我们发现，南念归先生并没有随父母一起出国。更奇怪的是，我们用信息平台调取资料，却发现南念归先生这八年来的记录都是空白的。”

        洛子归愣住：“两位警官的意思是，他不仅没有跟随父母一起出国，也查不到他接下来的行踪？”

        “是这样。”这个调查结果让他们也很震惊，“他并没有跟随父母去国外，也没有升学。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来看，他从你们中学转出后就没有其他记录了。应该是没有读大学，也没查到他有什么工作经历。”

        这让洛子归错愕不已：“这八年里他没有任何信息？”

        现代社会，处处需要用到手机，摄像头也是随处可见，人的行动轨迹只要想调查根本一览无余。怎么可能有人完全查不到生活的痕迹。

        就好像他在这个世间消失了八年，突然有一天，以令人震惊的姿态，重新回到人间。

        齐警官和张警官的表情比他还无奈：“关于这点我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只能认为这八年他应该没有动用过身份证，也没有注册过什么需要实名验证的软件。之前也听你说过他没有手机，我们也没有查到他的手机号码。或许他是用别人注册的手机号也说不定。”

        这个发现让三人之间一阵无言的沉默。这样的结果，简直匪夷所思。

        齐警官问：“你知道他和他的父母关系如何？”

        洛子归仔细想了一下：“我没怎么见过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几乎不来学校。”

        张警官沉默了片刻：“这和我们的调查一致。他的家人出国了，也没人报过他失踪。所以我们怀疑……”

        他说到这里一顿，似乎有些不忍，“比如他的父母抛弃了他？”

        洛子归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是想想南念归的父母从来不去学校，也从不参加家长会。连他们长什么模样，洛子归都不太清楚。洛子归也从来没有去过南念归的家，更不知道南念归是如何与父母相处的。

        “我们现在查不到他从本市进入老郁山的痕迹，监控什么的我们也都看过了。所有这就有两种推测，一种是他是很早就进入了老郁山，时间太久了所以查不到。”

        “也可能他是从别的地方意外到了这里。”张警官道，“老郁山的山脉绵长，又在l省和m省交界处，他也有可能是从别的地方进了山，然后在山里迷失了方向。这是我们的推测。我们也和邻省的单位核查过。但是这座山太大了，有很多地方是没有监控的。我们也无法确定他是怎么进山的。”

        但是这都避不开一些问题：从洛子归的家乡到a市这里，至少要有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他是怎么来的。难道是靠走来的？还有这八年怎么会查不到一点生活过的痕迹？

        “也有可能是他用了假证。”齐警官道，“但现如今各种证件调查还是很严厉的，我们对此也非常疑惑。”

        张警官皱起眉头：“最奇怪的还是这八年里他居然没有任何信息。除非是躲在深山里，又或者像刚刚说的换了身份……但是我们也没有找到相关证据能证明这个观点。”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道：“经过我们调查下来，南念归先生的经历十分干净，并不是什么在逃犯，身上也没有什么案底。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换假证做了什么坏事，但至少目前他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洛子归听着这话心里隐隐不怎么舒服，可是毕竟他们分开了太久的时间，如果是十七岁时的他，也许会斩钉截铁地说南念归绝不是这样的人吧。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南念归虽然不是很热情的人，但对人态度也算温和。只是偶尔他的眉眼间会有着难以名状的忧郁，与当时正青春年少的同龄人格格不入。

        洛子归问道：“那么像他这种情况，你们都一般怎么处理？”

        齐警官想想：“送他回户籍所在地吧。”

        张警官笑了笑：“他没有案底，就算他的情况再可疑，我们也不能拘留他。最多是多关注他一些。”

        洛子归“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齐警官见他这样，又说道：“不过如果你自愿收留他，倒也没有关系。”

        洛子归先是“啊？”了一声，随即又立刻想明了原因。

        一方面是在本地方便调查，另一方面他们也担心像南念归这样既没有记忆又没有亲友的人独自生活，容易出事。

        “当然，一切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齐警官苦笑，“毕竟他这个情况的确太特殊了，你也不是他的什么亲戚。不愿意是正常的。”

        两位警官说完对这件事的调查结论也就打算告辞，由于事件比较复杂，加上当事人现在的情况，这件事恐怕暂时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展。警方已经排除了涉案可能，调查也就到此为止了。

        洛子归向两位警官表示感谢，这些日子他们为这件事也非常辛苦。他们摆摆手：“没什么，只要人没事就行。之后要是有什么其他发现，也可以尽管来找我们。”

        小张警官临别前还对他笑了一下：“不过还挺巧的，你们俩的名字里都有个‘归’字。”

        他的这句话无意间触动了洛子归尘封的记忆：他和南念归的名字里都有个“归”，那时候班里就常开玩笑，叫他们“双双归来”。

        洛子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推开半掩的房门。

        南念归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双手交叠在身前，不知正在想什么。

        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他转过头，眉眼弯弯，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我刚刚隐隐听到你们的对话了。”他面露歉意，眉目低垂，一副非常愧疚的样子，“麻烦你们为我奔波了。”

        洛子归不确定他究竟听到了多少，也只能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片刻后，他才试探地问：“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了？”

        面对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次的问题，南念归仍是认真地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语气真诚：“对不起，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面对这个并不意外的答案，洛子归也唯有无言以对。

        片刻后，还是南念归先打破了沉默。

        “谢谢你。你不是我的亲人这些日子却忙上忙下照顾我。”他的手轻轻扣住被子，明明他一直都是恬淡不惊的模样，洛子归却莫名觉得他在紧张，“能不能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你帮了我，我现在身无分文，不过之后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

        洛子归叹了口气：“这就不必了。”他说的是实话，他帮忙垫付医药费的时候就没想过让南念归还钱。

        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洛子归试探道：“比起这个我倒很奇怪，你居然还记得我高中时期的电话号码。”

        “我也没想到这个电话能打通。”南念归说到这里，微微眯起双眼，面上带了些许笑意，“他们跟我说联系上你时，我都很惊讶。当时我醒来，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们问我亲属的电话，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你。然后你也就真的来了。”

        没想到竟是一连串的巧合。假如洛子归换了号码，假如他接到电话后并没有来，那么可能他现在也不会在医院陪护了。

        空气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尴尬，时光带来的隔阂让洛子归喉头如堵。明明在他的记忆里，南念归虽不多话，却很善交际。和洛子归也算合拍。而且他是一个孤独且骄傲的人，根本不该像现在这样，说一句话，就得停一停，掂量掂量对方的意思。

        他正这么想着，倏然间却发现南念归也正一脸好奇打量着他。两人的眼神不期撞在一起。那如水般清澈的目光让他瞬间移开了视线。

        “你以后就叫我念归吧。”

        面对洛子归的疑惑，南念归对他笑了一笑，这才解释起来，“南念归这三个字念起来很绕口，而且……”

        他没有说下去，但洛子归却听出他未尽的语气里藏着深深的遗憾。

        洛子归换了个话题：“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大概是找份工作，努力养活自己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轻快，目标也是简洁又明确，但洛子归不得不考虑更现实的情况。

        “可是你在本地没有房子，总是要租房吧。”

        他想到刚刚从警官那里听来的情况：没有学历，唯一一栋房还是在别的城市。现在这种情况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去，可是根据警方说他也没有其他亲友了，他现在又失忆了。就算回去，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想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就连能不能正常生活都是问题。

        南念归倒想得十分乐观：“没关系，我可以去应聘服务员，a市应该有很多饭店吧。”他甚至还笑了笑，“实在不行，就洗盘子赚钱咯。”

        他似乎是想缓和现在的气氛，可惜洛子归却没被逗笑：“可是，你就算找到了工作，你有地方可以住吗？”

        听了他的问题，南念归真的露出怔忡的神色，他似非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最后极不肯定地说：“嗯……要不去住几天救助站？不知道本地的社保局能不能安排我这样的人免费职业培训。实在不行就回老家。”

        洛子归听他说要回故乡，看看他现在的情况又想想从警官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叹口气，“可是你……还有家人吗？”

        不知这句话是否刺到了南念归，他原本还在微笑的面庞突然有一丝龟裂，飞蛾一般的阴翳闪过他的眼底，转瞬间一切如常。他轻轻叹息，“这个……总是能想到办法的吧。”

        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亲人，也没有其他的朋友，连记忆都是缺失的，唯一能联系得上的也只有洛子归。

        洛子归忍不住想到了刚才齐警官玩笑般的话语。

        ——“不过如果你自愿收留他，倒也没有关系。”

        冷静啊冷静。你是南念归什么人，这么关心。

        人家都没有家人了，很可怜的，需要帮助。

        两个声音在洛子归心里争执不休，洛子归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有猫在抓一样难受。他斟酌又斟酌，最终妥协道：“你要是不介意，你可以住在我家。等到你什么时候找到工作了，再搬就是。”

        南念归听完他的建议后，并没有立刻做出回应，反而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洛子归被他看得有点发懵：“你怎么了？”

        南念归收回目光，感慨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看到别人有难，就会毫不犹豫帮人。”

        洛子归在心里吐槽：为何你偏偏就记得这点。

        “谢谢你。”或许是怕洛子归反悔，他向洛子归欠了欠身，“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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