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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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鹫面色一沉,手扶着长刀,架在胳膊上擦拭:“割舌头和断腿你选一个吧。”
宋灏噤声。
同时,一直躲藏的小姑娘冲了出来,紧紧抱着刀客的大腿,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喊:“我把草鞋给你,给你!”
她方才埋眼未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大哥哥曾帮她说话,但看两人动手争执,以为是因自己而起,这才勇敢地站了出来。
老鹫把她手指掰开,硬着声线道:“叔叔逗大哥哥玩的。”
见他确实没再找麻烦,小姑娘这才含泪点头,但却没动身离开,而是向上抓着他的衣服,在他背上蹭了蹭脸,忽然说:“我相信你。叔叔,你身上有和爹爹一样的味道,他以前回来抱我,都是这种味道,他说这种味道越浓,离国泰民安就不远了。”
什么味道?
老男人的汗臭味,还是……
宋灏偷偷在心里揶揄,就听见老鹫失手将茶碗打碎,兀自脱口:“你说什么?”
小女孩仰头,一字一句强调:“我说,国、泰、民、安。”
那一瞬,老鹫的脸上写满讽刺。
“我说的不对么?”小女孩心慌,慢慢松开抓扯他衣服的手向后退,宋灏鼓起勇气过去将她扶着,这才没有摔倒。也许是有了依靠,她努力站直身子,与他论理:“可如果不对,那为何要去打仗呢?打仗不就是为了过上安稳的生活吗?”
老鹫不断重复她的话:“为何要打仗?为了过上安稳的生活?安稳的生活?”
“为何要打仗?”
“为何?”
身材高大的刀客,此时满面狰狞,他两手用力擒住宋灏的肩膀,一边嘶吼,一边摇晃:“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赶忙把草鞋塞进他腰带里。
腰带别不住,草鞋噗噗掉在地上,女孩转身往回跑,老鹫一脚踩过去,用力捉住她的手,吓得她口中直念“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挣扎时,老鹫摸到她拇指上的茧子和伤口,忽然怔住。
那种挫伤是刮竹麻时造成的,伤在虎口与拇指腹之间,所以才拿不稳剪子。老鹫忽然闭嘴,半蹲下身子,眸子失去神采,浑浊不堪,他微微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只余下满怀的悲怆。
半晌后,他去将那双草鞋捡回来,拉过一角衣摆,将上头的泥巴擦干净,还给了小女孩。女孩双手后负,不肯接,他硬生生把人手扯出来,又爱抚似的拍了拍人家的背,推她走:“穷尽人力,剩下的就交给老天吧。”
妇人抱着孩子离开,老鹫目送远去。
宋灏窝在一旁,暗自琢磨,线索混乱如麻,但总归是有接得上的地方。
杀气、味道、打仗、从军、国泰民安……
宋灏边踱步,边抬起头,蓦然发现老鹫的外袍并未披在肩上,他四下搜寻,最后在远处那道模糊的背影上找见。
这家伙竟然把衣袍给了小姑娘保暖御寒,所以才单穿里衣,虽然这衣服样式外穿瞧着并不古怪,但宋灏仍觉不舒服,制礼造乐以来,无不文明,还从不见人如此衣冠不整,他不由摇头,却忽然灵光一闪——
这衣服……像是戎装改的。
老鹫赶路跟哑巴似的,一旦启程,自己则会失去交谈的机会,不管对不对,先抓住机会,试试再说。
于是,当他朝自己走来时,宋灏冲他大喊:“你是个逃兵!”
男人脚步一顿,露出野狼般凶狠的目光,森森地盯着他。
——
舞阳河自牂牁郡出,向东流经多地,汇入舞阳县的潕水。
师昂三人再行数十里,两岸山陡,水曲路难,数座高山迎面来,若是单凭脚力翻越,费时费力不说,没有当地向导,极易迷路,他们又都急事在身,须得乘船一段,赶赴下一座城镇歇脚。
短暂摆脱追杀后,白霜序凭着对方言的熟稔,去寻船家租船。
走前师昂叮嘱:“可多付些船钱。”
他们要得急,又走远途,怕无人肯出船,必要时只能以利诱之。白霜序随即取出钱袋子掂量两番,一旁的黎旷对他那“孔方兄”念念不忘,恨不得把眼珠子粘在荷包上。
察觉到那道炽热的目光,白霜序故意强调:“多亏了这二十钱。”
黎旷强撑起脸面,笑呵呵地说:“你老爹我厚道吧?”
白霜序“哦”了一声,摸着下巴慢吞吞地说:“你在城里混了两日,就这点钱?”
“那怎么可能……等等……你想干什么……哎哟,我,我吃多了豆子放臭屁,你别过来,别过来……”黎旷抱住环首刀,连连摆手后退,“别过来……别熏着你,乖儿子!”说完,一溜烟不见踪影。
又不知道上哪里讨酒喝去咯。
附近小村寨消息并不灵敏,但白霜序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先打望一圈,这才挨家挨户问。多数人不愿走远路,只有一个独身的老叟接了他们的生意,令他们在一处野渡先候着,自己备些干粮衣服,顺手又去打了壶酒御寒,这才去把停在坞里的船慢慢摇出来。
路上,白霜序见村寨里有卖河灯的,顺手买了一盏,等到野渡口,船还未来,便就着流水,坐在水竹丛中放灯。
他脸色凄凄,这一路行来,连黎旷都不敢多说半句讨嫌。
师昂知道他是天都教的人,一般不祭中原俗情,此刻放灯,祭奠的人必然极为重要,回首哀牢山的故人,确有几位已至古稀花甲,也有早年伤重至今未愈,便问了声话:“怎地在此时放水灯?”
白霜序并没有刻意隐瞒,道:“今天是一个人的忌日。”
师昂看着他,没有问出那个“谁”,但兴许是少年自己憋的难受,只想寻人抒怀,径自便开了口:“一个不知道是敌人,还是……朋友的人,因为某些原因,我不得不杀了他,但往后却要用一生来怀念。”
他的语气无比的哀婉凄怆,这不该是个风华正茂的儿郎该有的模样。
但师昂敏锐地捕捉到另一点——
他并不后悔。
丛生的水竹后,便是宽阔平实的河面,偶有几只水鸟盘旋。
忽然,波浪涌动。
江上飞来笑声,一层一层,如涟漪般向他们荡来。
白霜序还维持着推水灯的姿势,临水照面,倒影出的是一张阴柔苍白的脸,仿佛将他拉回静夜下黑漆漆的元江。
……
四面火光冲天,船摇摇欲沉,他站在舱面,脸色和手中的剑光一样森寒。向着身前手扶船舷,重伤喘息的男人,他不禁开口:“人之将死,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爨容凝视着他,缓缓摇头,至死都还在微笑。
他蹙眉,迟迟没有动手。
身裹白裘的少年郎像是读出他的心事,抹了一把唇角的血,反问:“难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火箭的流矢如彗星雨落,他默然片刻,郑重地说:“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不要再成为对手。”
爨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一反常态,既没有垂死挣扎,亦没有趁机逃脱,而是一把握着他的剑,慢慢往血肉里推,竭力地说:“我,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鲜血自嘴角溢出,眼睛里却写满风月,“白霜序,不要忘记我。”
“不要忘记我。”
一尾鱼撞碎倒影,随着水柱冲出。
师昂按住白霜序的肩,拉他踏水而走,立身于一点浮萍之上。悲伤渐逝,取而代之的是欢快的笑声和破云的暖光。
只是,如果头不那么痛,就更好了。
那笑声尖细锐利,如冰碎浪翻凤凰叫,刺得人耳廓一阵一阵疼。
白霜序气沉丹田,捂着双耳,以内力努力抗衡,但转眸却见师昂无风不动,丝毫不为笑声所慑,咬着牙问:“前辈,此情此景,当作何感想?”
话这么问,他心里可劲地想:“打还是走,一句话,再这样下去,我年纪轻轻就要聋了!”
师昂却说:“我觉得学这门功夫的人,一定十分快乐。”
白霜序满头疑惑,堪堪挤出几个字:“接下来当如何?”
身边的人忽然拍手大笑,以内力送声,广覆整片舞阳河:“奈何!奈何!可惜手中无琴,不然一曲可破!”
笑声一顿,对面终于忍不住讥诮道:“狂妄!”
傻子也看得出,师昂如此自如,必是依仗内功深厚,对方不见得能讨到好,但在此紧张焦灼的对抗之下,却能分神说话,实力当是不俗,白霜序不禁担忧:“前辈,你还有心情弹琴!”
“你去给我摘片叶子来,我教你吹。”
说完,师昂抬手一掌助力,送他回到河边草凼中,待他回头,只见方才落脚的地方,水柱再度冲天而起。
白霜序惊魂未定,目光在水雾中辗转搜寻,却不见师昂的身影。
前辈这样要求,自然有其用意,或许破阵关键,便在其音。他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回首时见,江边柳叶刚抽嫩芽,伸手去摘。
叶片离枝,白霜序敏锐地察觉杀机,腾身后翻,同时将手中绿叶弹指击出,一道气流自树丛中飞来,贴着他背部切削,不远处的水竹被剪去半幅。
水帘中,师昂身形一晃,夹住飞来的柳叶,贴在唇边,轻轻吹响。
乐声一时清亮如百灵唤春,一时尖细急促如夏蝉聒噪,一时又悲伤如鸿雁声嘶南去,一时旷达似冬风落雪催人白头。
一曲四季,四季一曲,时间仿佛静滞。
白霜序稍稍定心,发现周遭并非静止,而是两个斗法的人同时收住曲音对峙,没了音调,才觉得时间缓慢。
眼下,短暂的停顿后,他们将再度续上。
笑声与柳叶几乎同时起调,一如凤凰泣血,接破阵之乐,杀伐气重;一则如鸾鸟鸣翠,接钧天广乐,如洪钟,定乾坤。
白霜序捂着耳朵,蹲身去瞧水纹走向,意外发现水桨摇曳的动静,而后判断方向,拔剑一挥。
船从芦苇荡后飘出,扶栏边坐着个男人,素衣碧簪,手拿骨笛,侧身在水中一点,便慢慢摇向河心。
“卑鄙!”
素衣人睨了白霜序一眼,容不得一小贼在旁突袭。
白霜序并不以此为羞,干净利落震剑,扬声道:“你这武功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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