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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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人红唇轻启,秀声秀气地答:“妃子笑。”
师昂一听,转眼再瞧船边人,立即叫破其身份:“‘跳珠馆’,秦喻。”
岸上的小子蹙眉,并未听过这名号,但他历来谨慎,也不敢因此而看低眼前人,反倒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见此,师昂拂袖,顾念白霜序身在滇南,对中原当局所知泛泛,多解释了两句:“为制衡帝师阁,晋室于太元十三年招安一人,敕封东武,赐居拏云台。传闻此人习得百年前武林至尊庾麟州的遗武,一时风头无两,江左无人比肩,更是自比赵胜,养门下食客三千,除了左右二将,最有名的便是这‘四馆四客’。”
秦喻脸上烧热,没想到“制衡帝师阁”一言,叫他如此直白道出,不免有些气浮。反观白霜序,则越听脸色越黑,两人像是都要去唱大戏。
江左的人怎会来得如此之快,难道孟放的死已惊动中央?
师昂继续解释:“他是岭南人,师父隐居于此,年年回来探访,多半是正好撞上孟维桑传书。”
“不必慌张。”
他的话就如金科玉律,白霜序果然放松下来,竟揶揄道:“光听名字,还以为是个舫中美人,竟不似须眉。”闻言,秦喻果真动身,下巴微抬,露出脖颈大片素白的肌肤,半眯着眼,显出孤傲清冷又嗤之以鼻的模样。
白霜序可不顾他拿腔拿调的姿态,故意又说:“果真是个美人。”
秦喻遭到调戏,面呈愠色,冷声道:“想坐船?”
这时,老叟摇橹自上游漂下,远远同他们招手,见前方一人横船河中,不动不摇,以为出了事,急忙要开口。白霜序起手以剑拨水,师昂则自水面一点借力,飞入船中,踩在甲板上。
“哎哟!”
老叟被他们上船的方式唬了一跳,又听见前方忽起笑声阵阵,当时摸不着头脑:“笑,笑什么?”
笑声不绝,波动的劲力想将人从船上击落水中,师昂把老翁按坐船上,自己坐镇船头,同时水起如瀑布,将那音声挡了回去。
“轰——”
老叟受到余震波及,船桨脱手,被师昂卷袖一勾,打在船蓬上,一声定音。
“梆!”
笑声骤止,秦喻抚胸,剧烈地咳嗽:“咳咳,好,好厉害!”
方才的交手犹如醍醐灌顶,白霜序举一反三,也试着把内力灌注在声音中,去破解秦喻的“妃子笑”。而后,只见他手中长剑迅速回鞘,又飞快拔出,金石相击,迸发出一阵龙吟之声。
时间渐止,连动作也被放缓。
剑尖点水,发出“哗啦”的声响,随那寒芒,牵起一条水龙,凌空降雨,雨脚如注,打得秦喻的小船摇曳不止。
即使船将倾覆,秦喻也不曾移动。
难道他的腿……
“不错!有悟性!”
师昂不吝赞叹,将他的思绪拉回。
白霜序顺口接了句:“其实我曲不成调,全靠……”
全靠从前,有一个人喜好雅乐,尤擅吹笛,他常吹奏的曲子是自己唯一哼唱不走调的曲子,今次全凭感觉碰巧而为。
秦喻湿了青丝,但扶着船舷,却险险将浪势稳住,随后骨笛一转,一阵短促的急声飞掠而过。
白霜序转瞬被打落芦苇荡。
师昂凛然,一脚踏船,船在他脚下不动不走,只不停打旋。艄公捡回桨,刚扶正身姿,就听见他问:“可会唱号子?”
老叟贴着舱壁站直身子,大呼一声:“诶嘿——”
河阔水平,声去辽远,直入人心,那一声喊钻入百骸,舒筋活络,如坐观豆苗破土,开花结果般圆满舒畅。
师昂趁手抓来钓竿,轻轻击打船舷。
秦喻忽然变化笑声,水柱在侧次第炸起,师昂喊了一声“起”,老叟紧抓船桨,胸中盛满豪气,又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随即一桨破水,闭目穿行在水帘之中,如乘风破浪。
船身相撞,两道影子蓦然飞出,变换交手。
白霜序沿着岸线奔跑,连换了几个方向,仍是瞧不清身形斗法。
“前辈!”
他运劲向前一跃,冲入水帘之中。
十招后,秦喻飞落回船中,他两腿不便行动,依旧卡在那位置上,以手中骨笛去击茶杯,想将定音调调回来,但只感觉到寒气狂生,扑面而来,他只能无奈动手。
骨笛应声而断。
水幕落下,剑光闪逝。
恣意昂扬的少年,持剑乘长风,立于秦喻船顶,船中清冷的美人,衣衫半湿,发隙间肌肤若隐若现,他抿唇欲笑,一朵血花在他唇角慢慢绽放。
师昂侧卧船舷边,断裂的那支骨笛在他指尖旋转,随后散化入风。
雨过天晴,煦阳和暖,艄公没有再唱号子,而是唱起了《国殇》——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注1)”
——
老鹫唱起《国殇》,是在一个黄昏,他们刚刚渡过舞阳河,比白霜序一行早一日。
那日宋灏壮着胆子指出老鹫是逃兵后,对方根本没有所谓的质问和恐慌,一个手刀直接将他打晕扛走,等醒来时,已在过河的船上。
这事就像从没发生一样,老鹫没有动怒,但对他也说不上多好,始终冷冰冰的,跟个闷葫芦似的,要不是自己一逃跑就被逮,宋灏甚至都怀疑他寻常行路时已经忘记还有一个人跟着。
在这之后,终于让他等到再一次套话的机会。
宋灏饱读诗书,自幼通晓经典,情由心生,既然唱起《国殇》,那就自此切入。
这是一首挽歌,屈子落笔,以哀悼楚国征战的士兵。楚之国都在如今的江陵,最为强盛之时幅员广阔,南至岭南,西取夔州,北抵中原,坐拥长江。
老鹫与当地人交流时模仿南方方言,口音极重,但宋灏只能确定他祖籍并非牂牁,也能排除非是江左的吴侬软语与中原官话,此外,便再难分辨。
于是,他只能试探地问了一嘴:“你可是江陵人士?”
老鹫乜斜一眼。
宋灏心中惴惴,赶忙解释:“我是听你唱起《国殇》,才这么问的。”
老鹫的眼底不自觉蒙上一层哀伤。
宋灏继续小声试探:“你读过屈子的诗?”到目前为止,还不确定这个人是否读过书,能识字。
“你话太多。”对方显然有些不耐烦。
眼看着说不下去,但好容易送上门的机会,宋灏又不死心,于是一边用手指击打刀身,接着他的词赋唱下去,一边想辙。
一曲唱罢,宋灏见其只是瞪着自己,而不是一招锁喉将人拖走,又鼓起勇气说:“不过,我更喜欢这一首。”
随后,不等他表态,便径自往下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注2)”
比起挽歌,这首战歌更符合少年人的精神气,宋灏仰起脸,容光焕发,那是和同伴并肩作战,浴血沙场,无往不利的风发意气,那种即便兵临城下,也要誓死卫国,共御外侮的信念和希望,在过去的自己身上也曾能找到,但现在,他已失去那样的精神。
老鹫艰涩地开口:“我没有读过屈子的诗,这是一个……朋友教我的,我听她唱过两回。”
“是在战场上吗?”
“不全是,第一次是为了祭奠家乡的亡灵。”
这话乍看没有问题,但仔细分辨,又实在矛盾。
如果是祭奠普通的亡者,该歌《薤露》或是《蒿里》,而不该选择《国殇》。直觉告诉宋灏,这也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地方,这个人没有他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至少不该是个普通的山贼。
这世道,山贼横行祸乱,根本不在乎人命,不过两铲子黄土埋坑里。
宋灏反应极快,抢过他手中的烈酒,索性洒在地上,敬亡者一杯。
老鹫睨过来。
少年心里狂跳,仿佛下一刻便要窒息昏迷,但对方第一次没有动武,而是在他肩膀上按了按,默许了他的动作。
接下来应该说点什么呢?
宋灏心乱如麻,目光落在老鹫的脚上,只要他再多走两步,这谈话必定中止。憋来憋去憋了老半天,给憋出一句荆轲所作的《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注3)”
还算应景。
身边的人忽然也唱了起来。
语调比他更粗犷,曲调也比他更为悲壮,正沉浸下来欣赏的宋灏忽然揣测:老鹫是北方人?出身燕赵之地?
这一猜想打通新的方向。
宋灏心里咯噔一响,脑海里浮出第一个念头:
北方已被占领多年,难不成是胡人的细作?毕竟他之前杀人作恶,很难教人信服这山贼是个好人。
但很快,宋灏又觉得不确定。
白霜序曾经告诉过他,任何时候都不能轻易下结论,他只能继续寻找突破口,抱着手臂思忖,怎么才能确定:“他在北方是做什么的?不论做什么都离不开人?人……是否有亲人在世?人……人?”
“你那位教你唱《国殇》的朋友,可还在世?”宋灏犹豫又小心翼翼地问。
“在。”
“在军中?”
这一句已问得十分直白,老鹫没有说话,但看他脸上的怀恋与哀伤,宋灏有八成把握,他默认了。
接下来如果继续追问,一定会引起警觉,必须得找点别的话说。
思前想后,宋灏捏了个谎话:“其实,我也想从军,可惜我们宋家一门皆文士,只知苦读书。”他顿了顿,苦笑着:“你看我,武功都是偷着学的,还只学了三招,不然怎会轻易叫你捉着。”
“不是所有人打一开始就选择投军,只要你有这样的意愿,就可以……”老鹫一反常态,竟开口劝他。或许是意识到不该由自己来说教,不久后,他又改口问宋灏:“你想投奔谁?”以此结束对话。
他是不是真的想知道,宋灏无法断定,这也就无法摸清他的意图。不过短短三息,宋灏像被架在火上烤,说谁都不太对,说谁都太多顾忌,最后犹豫再三,他说道:“北府军吧。若我生在北伐之年,必然要投效报国,去淝水会一会苻秦那位可投鞭断流的天王!”
老鹫抗在肩上的刀,忽然滑坠在地上,就插在宋灏脚边,差点把他脚趾头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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